浮玉遗光

　　东郊的深夜，风雨不辍，渡口边站着七八个人，正在草丛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凌樾坐在一棵树下避雨，他微微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正在四处翻找的姜府侍从，沉静的眼眸中映着点点细雨，如风雨狂压下，快要起浪的海面。

　　见姜公走来，他慢慢站起身来劝道：“雨太大了，冲到了河道也是有可能的，不若算了吧。”

　　姜维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当他是伤心过度，眼里再没了别的东西，但仍旧温言安慰：“小樾，别担心，伯父定会为你找到的！”，话毕他转身向一众忙活的侍卫喊道，

　　“所有人接着找，务必要找到神器的下落！”

　　转过身的男人没有看到，在听到‘神器’二字时，黑暗中一双晦暗的眼眸陡然一亮。

　　此时雨势已经渐小，可这郊外荒野黑灯瞎火，想要找件东西谈何容易。

　　凌樾再次唤姜公来树下休息，可姜公似乎很是着急，在众多侍卫搜寻半天没有结果时，竟自己也挽起长袖开始下场搜寻。

　　几人扒拉着每一片草丛，有的人用剑刺，有的人用树枝划拉，可在一遍又一遍如此的地毯式搜索下，他们却还是没能发现任何东西。

　　怎么可能！

　　他明明看到瑶儿当时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包裹，那里面十有八九就是神器，究竟落到了哪里.....

　　“大人，已经都找过了，没找到....”领头的侍卫前来禀报，

　　“您说....会不会是顺着河道冲走了？”

　　雨势不停，此处又紧邻渡口，冲到河道也说不定....

　　姜维的两道愁眉慢慢锁起：“要真是这样，就糟了。”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侍卫见他愁容渐深，再次进言。姜公摆摆手示意：“但说无妨”。

　　“雨势渐大，若是‘神器’掉落的地方临着水岸，或许有可能被冲进了河道。只是方才我们活动的地方，离水道还有些距离。又或者凌公子可还记得是在何处不见的，若是...”

　　姜维听到前半句就分了神，是以侍卫的后半句话他自然没有听清，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侍卫的话点醒了他。

　　最清楚‘神器’在哪里的，应该是凌樾才对。

　　他亲眼见到瑶儿走前把一块白色的包裹交到凌樾手里，后面确实事情太多，一下子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自然也就不记得‘神器’究竟是在何时不见了踪迹。

　　虽然凌樾说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但是与自己这一干人相比，他定然是更清楚的。

　　如此思忖着姜维便抬脚向不远处正在树下避雨的凌樾折返了回去。

　　少年席地而坐，高高的苇草遮住了他的身体，只余一张苍白的脸，脸上一双清亮的眼眸中幽幽盯着走去的自己。

　　他直觉有哪里似乎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他压下心中异样直接开口，声音带着些操劳过度的疲惫：“小樾，你说的有道理，这雨太大了，被冲到河道里也是有可能的”，

　　紧跟着补充问道：“你可还有印象，最后一次见到‘神器’是在哪里吗？”

　　少年摇摇头，语声平淡：“我不记得了。”

　　“刚刚....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一时间忘了很多。”

　　少年纤密的眼睫压着晦澄静的眸子，那里面一闪而过的是悲痛与放逐，是与往昔....全然的不同。

　　多么寻常的一夜，却把这少年整个人生生割裂成了两个。一个死在了昨夜，一个生犹已死....困在今日。

　　忘了好，

　　忘了.....才有将来。

　　“往后，有伯父...”陪着你。

　　淡淡的嗓音是一贯的低沉，不知是雨丝错乱了节拍还是夜色让人没了防备，短短的几个字，竟编织出意料之外的情愫。

　　凌樾有一瞬间的怔愣，他紧紧凝视着姜公，缓缓起身。

　　刚刚，他说什么？

　　往后....

　　有他？

　　少年近乎直白的目光刺得他有些慌乱，姜维避开他的眼神，随意应道：“不要紧，再继续找找吧。”

　　说完就转身走开，准备再度加入侍卫的搜寻大队。

　　可身后的凌樾却紧跟着开了口：“我确实不记得。但，那毕竟是我的手.....”

　　“我自然.....更为熟悉。”

　　听他这么说，姜维立时回过身来：“这么说，是有什么办法？”

　　凌樾微微抬头，眼眶的残血还未褪去，他睁着好看的眼睛，出口的话却是十足地骇人：“以人血为引，便可寻到。”

　　看着如此割裂的少年，姜维的眉头皱的更紧。

　　以人血为引.....

　　修者的生活向来是刀光剑影，生死无常。受伤、甚至死亡于这些人而言，太过稀松平常，

　　可他是凡人。

　　他的人，也是凡人。

　　似是在思考这方法的可行性，沉默半晌后，只听他问道：“要多少人？”

　　凌樾伸长眼光，朝远处还在大雨中弯腰搜寻的侍卫深深望了一眼后，答的很是肯定、直接。

　　“最少六人。”

　　六人？

　　那不就是在场的所有人？

　　姜维心中一凛，目光下意识扫向那些侍卫，转头又看看凌樾，面上涌现的挣扎与不决，真实极了。

　　原来，他也有如此真实的时候。

　　虽是挣扎了片刻，但最终姜维还是将他们悉数唤来。侍卫们闻令便至，齐齐围在树下，不知发生了什么。

　　姜维没说什么只默默点头向凌樾示意——可以开始了。

　　然而凌樾却并不动作，他扫视了围着的一圈人后，似是不放心一般，再次开口与姜维确认，

　　“血阵一旦开始，他们六人.....断无活命的可能。”

　　此言一出，纵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六人也不免心中生戒。

　　他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无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有胆大的人向姜公作揖，直接问了出来：“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可姜维没有回答。

　　雨丝打在每个人的肩头，静寂的雨声中，所有人都在等姜公的答案，等他的一个解释。

　　淋漓的雨丝，让这无声无息的氛围更显沉默。

　　姜公面上缓缓晕出痛色，再也无法掩饰，只听他无奈说道：“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家人。”

　　这是什么意思，每一个刀尖舔血、见惯生死的人.....都知道，也都应该知道。

　　凌樾见一片默色，于静谧中缓缓开口，好心补充道：“我有一法可找到那断手。”

　　“以血布阵，千里寻踪，名为招引血阵。”

　　见众人一片沉默，他深深作揖一拜，再度开口，言语间已颇有些大言不惭的意味。

　　“断手能否寻到就要仰仗各位了！”

　　生死事大，就这样从这少年人嘴里，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六人本就对此令不满，不敢向姜维追究，可不代表不敢朝凌樾发难。

　　尽数的怒火就这样怼到了不算无辜的凌樾身上。

　　“什么意思？岂不是要我们送死！”

　　听他道出实情，六人再也按耐不住，纷纷叫嚷道，“我还不想死”，

　　“做这行起，就该知道生死有命！”

　　“........“

　　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场面一度很是混乱。

　　原本寂静的荒野，因为他这一句话，瞬间吵作锅粥。

　　姜公面色渐渐显出不悦，朝领头的侍卫给了个眼色，示意他听令行事。那侍卫会意后实在挣扎纠结了一番，可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一力压下争议，而后转身向凌樾恭敬作揖：“开始吧。”

　　凌樾慢慢眯起眼睛，却没有答话。

　　他们竟忠心至此......

　　可他姜维值吗？

　　凌樾似有不忍，当即向姜公进言：“人命之贵，重逾千金....”

　　“还请姜伯父三思！”

　　姜维见他拜来，伸手虚虚一扶，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伯父知你刚刚失去林焕，心中难免悲痛，自是不愿再多牺牲。”

　　“可此事事关重大，还需当断则断。”

　　当断则断？

　　还真是善恶由人，果不枉加。

　　凌樾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听到姜公的话，他再也装不下去，冷冷开口：“是断人生路的断吗。”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柄淬冰的匕首，直直刺向一团沉默的几人。

　　六人在雨中僵硬而立，雨水早已浸透他们的衣衫，可这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的凉色。有人垂眸望着脚下的积水，点点雨滴砸下，那是宿命敲打的声音。

　　姜维察觉了少年的异样，可却不知他为何如此，故而只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开口：“小樾，你怎么了？”

　　他慢慢向凌樾靠近，看着眼前少年显而易见的不悦与愠怒，他轻声上前安慰。雨丝簌簌，他缓缓握住少年冰凉的手，淡淡的温暖在这冷雨之中很是难得。

　　“我知你于心不忍，可‘神器’难道不找了吗？”

　　温暖难得，可却不算珍贵。

　　因为这世间，多得是这般贪欲熏心的火热。

　　凌樾挣开他握住自己的双手，神色冷淡，说出的话更是让姜维如坠冰窟：“神器？什么神器。”

　　冷眼隔空望去，“姜维，我何时说过.....断手便是神器？”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从刚刚就感觉凌樾似乎有什么不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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