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骨

　　初冬的清晨，寒气凛冽，呵气成霜。御史府的下人们刚刚开始一天的洒扫，便惊愕地看到，夫人长霖姿只带着贴身婢女云袖，两人各提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正步履平静地走向府门。

　　她们衣着朴素，未施粉黛，与这府邸的奢华格格不入，更与“杨夫人”的身份相去甚远。

　　“夫人？您这是……”有管事嬷嬷大着胆子上前询问，语气惊疑不定。

　　长霖姿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声音清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我离府一段时日，尔等各司其职，府中事务，暂由玉茹小姐做主。”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淡漠。

　　“夫人，这……这不合规矩啊！大人不在，您怎能……”管家杨忠闻讯赶来，急得额上冒汗，试图阻拦。他隐约感觉到，夫人这一走，恐怕再难回头。

　　长霖姿看向这位为杨家操劳半生的老管家，眼神微缓，却依旧坚定：“杨管家，我去意已决，不必再劝。看好这个家，等……等玉茹回来。”

　　她不再多言，抬步继续向外走去。云袖紧紧跟在她身侧，警惕地看着周围试图上前阻拦的下人，眼神决绝。

　　下人们面面相觑，无人敢真的上前强行阻拦这位名义上的主母。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心死之后的沉寂与决绝，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威慑力。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仆二人，穿过庭院，走过回廊，一步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朱漆大门。

　　就在长霖姿的手即将触碰到门环的那一刻——

　　“嫂嫂——！”

　　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呼喊自身后传来。

　　杨玉茹发髻微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长霖姿留给她的信。她显然是刚刚回府，看到了信，便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当她看到长霖姿一身远行打扮，云袖手中提着行李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嫂嫂！你要去哪里？”她冲上前，死死抓住长霖姿的衣袖，眼泪汹涌而出，“你不要走！我不让你走！那信是假的，对不对？是柳如湄那个坏女人伪造的！哥哥他不会那么做的！你相信我！”

　　长霖姿被她扯得身形一晃，低头看着这个自己真心疼爱、一手照顾起来的妹妹，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但那波澜很快又归于沉寂。她轻轻掰开杨玉茹死死攥住她衣袖的手指，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玉茹，”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信是真的。”

　　简单的四个字，击碎了杨玉茹所有的幻想和辩解。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着，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嫂嫂，你走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哥哥他……他回来见不到你，他会疯的！”

　　提到“哥哥”二字，长霖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她的唇角却扯出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他不会的。”

　　他有他的江山社稷，有他刻骨铭心的白月光，怎会为一个“替嫁”而来的、不识趣的“摆设”而疯？

　　她看着杨玉茹，这个曾经骄纵、如今却依赖她、真心待她的女孩，心中最后一丝柔软被触动。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封好的信封，递到杨玉茹面前。

　　“这个，待他回来……交给他。”

　　信封上，没有任何称谓，只有三个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和离书。

　　杨玉茹看着那三个字，如同看着最可怕的诅咒，猛地摇头，不肯去接：“不！我不给！嫂嫂你收回！你不能这样！”

　　长霖姿不再多言，只是将那份决定了她与杨锦昭最终结局的信函，轻轻放在了身旁的石凳上。然后，她决然转身，伸手，用力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府门。

　　门外，是弥漫着晨雾的清冷街道，是与府内截然不同的、未知的天地。

　　“嫂嫂——！”杨玉茹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想要再次冲上去，却被云袖侧身挡住。

　　“小姐，”云袖红着眼圈，声音哽咽却坚定，“让小姐……走吧。”

　　长霖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两年的御史府，看了一眼哭得几乎晕厥的杨玉茹，看了一眼那些神色惶然的下人。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地方。

　　然后，她迈出了门槛。

　　一步，两步……再也没有回头。

　　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与长长的街巷尽头，只留下身后御史府洞开的大门，和门内杨玉茹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石凳上，那封注定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和离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境边关。

　　朔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战场，尸横遍野，血腥气浓重得化不开。

　　杨锦昭驻马在一处高坡上，玄色铠甲上沾染着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俊美的脸上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与风霜，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盯着远处北狄军队撤退的烟尘。

　　方才一战，沈墨率奇兵突袭，烧毁了北狄大半粮草，迫使敌军后撤。但杨锦昭亲自率领的中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几乎被北狄主力合围。他臂上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只是简单包扎，血迹仍在不断渗出。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按住怀中某个东西，那里贴身放着长霖姿当初在他病中送出的、那枚早已陈旧褪色的平安符。这两年来，每一次身陷险境，每一次疲惫不堪，他都会摸一摸它，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遥远的、属于她的温暖与力量。

　　然而，这一次，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柔软的布料——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自他怀中响起。

　　杨锦昭浑身猛地一僵，动作骤然停顿。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缓缓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平安符。

　　只见原本完好系着的、装着符纸的小小锦囊，不知为何，竟从中裂开了一道整齐的缝隙，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划过。里面那张折叠整齐、承载着祈愿的薄薄符纸，一角已然显露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动。

　　碎了……

　　在这个刚刚脱离险境、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在他下意识寻求那点虚幻慰藉的时刻……它毫无征兆地，碎了。

　　一股没由来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凉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锦昭的心脏，远比刚才陷入重围时更加猛烈，更加窒息。他死死盯着掌心那裂开的平安符，仿佛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一种重要的东西正在彻底离他远去的、无法挽回的失去。

　　“霖姿……”

　　他喃喃低语，那个刻在心尖上的名字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恐惧与茫然。

　　风沙更大，迷了人眼。远在京城的诀别，与边疆战场不祥的碎裂，在这一刻，跨越了千山万水，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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