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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瓷
三月十八。临州贡院。
因着早先便说了这斗瓷大会允许百姓观赛,寅时刚过,临州贡院那对威严的石狮子旁便挤满了翘首的百姓。更有那机灵的小贩,早早占了位置,支起摊子,叫卖起热腾腾的朝食与解渴的酸梅汤,俨然成了个小市集,人声混杂着食物的热气,在微凉的晨雾里蒸腾出一片喧嚣。
待到天色明快起来,贡院门前已是人山人海。衙役们不得不手挽手结成一道人墙,才勉强隔出一条通往明伦堂的通道。有那来晚的汉子,急得将孩子架在肩头,孩子手中捏着个粗糙的泥叫鸡,瞪大眼睛望着那平日里绝不得见的贡院深处。
此时,明伦堂十二扇隔扇门尽数卸去,堂内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今日这场斗瓷大会的热闹,不仅因着临州、漳州、韶州三地十家顶尖窑口的兴衰荣辱,也因那评审席上非同寻常的阵仗。
明伦堂内,香案已设,气氛肃穆。
五位评审依次端坐,评审五位除了先前见到的督窑官廖信、内官监太监黄公公之外,此番斗瓷,因与太后寿辰营建新苑休戚相关,故而又添了两位权重人物:一位是内务府奉宸苑的苑丞,另一位是工部郎中。
而最出人意料的,是端坐于主位的那位身着蟒袍的青年人——宁王。这位王爷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眉目疏朗,一双手白皙修长,正随意搭在扶手上。他虽年轻,却在京中素以雅好书画陶瓷且精于鉴赏闻名。此番南下游玩途经临州,被那位心思玲珑的黄公公知晓,一番盛情相邀了过来。
宁王见贡院外人头攒动,微微皱眉,侧首对一旁的黄公公道:“瞧瞧外面,这都挤成什么样子了。既然允了百姓观赛,这广场偌大的地儿,空着也是空着,何不多放些人进来?也好让他们看得真切些。”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王爷觉得外面百姓挤得辛苦”这句话,经由内侍之口迅速传开,立时成了比箭还快的命令。
知州与一众官员哪敢怠慢,连忙指挥衙役:“快!快将警戒的栅栏再往外挪十丈!不,二十丈!”
一时间,衙役们忙不迭地将拦人的栅栏、绳索尽数后撤。原本被死死拦在外围的百姓,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呼啦啦地涌入了这片他们平日绝无可能踏足的贡院核心广场。几乎就在顷刻之间,明伦堂外那片以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广场,便被人潮填得满满当当。
日晷上的影子缓缓移动,当时辰将至,司礼官高擎名册,唱喏声穿透晨雾:
“吉时已到——斗瓷大会,开始!第一轮,请各瓷坊,呈出青花缠枝莲梅瓶一只、龙凤呈祥膳碗一对。”
十家窑口早已被预先告知了流程,纷纷将自家烧造的物件摆出——俱是形制规整。这两种器型经典,胎骨、釉色、画片皆一目了然,最是考校基本功。
几位评审缓步穿行于长案之间,逐一细看。只见这些瓶子胎骨皆洁白坚致,釉面大多莹润,青花发色也大多沉稳,但也有两家因为釉面不均和画艺呆板被评审心中判了下等。
若单论追求“形似”的极致,则当属薛家万隆窑。其瓶胎釉结合紧密,毫无瑕疵,尤其是所用苏麻离青的发色 “浓艳沉静,锡斑匀称” ,与本朝官窑的经典特征几乎无二。
而许家隐青窑的作品,则因其莹润的釉色和独特画艺被多问了几句。其釉色并非一味追求官窑的肥厚亮青,而是在清透中泛着一种如玉般的温润内蕴。其上所绘缠枝莲纹,笔意更是洒脱灵动,线条如行云流水,少了几分官窑的拘谨,多了几分文人画的清雅气韵。
一轮结束,司礼官继续唱到:“第二轮,请各瓷坊,呈出自选之作!第一位,韶州元庆窑——”
窑主捧着一只尺半高的青花宝相花葫芦瓶,稳步上前。
督窑官廖信微微颔首,评点道:“胎釉俱佳,青花发色纯正,是件沉稳扎实之作。”
然而,宁王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黄公公与奉宸苑苑丞也并未多言——此瓶虽无可指摘,却到底是官窑常见的样式与题材。
又过了几家瓷窑,也大抵是少了份令人心动的巧思与新意。
司礼官高唱:“下一个,薛家万隆窑——”
唱名声未落,只见四名赤膊壮汉,筋肉虬结,青筋暴起,合力抬着一只巨大的木箱,踏着沉重的号子,一步一顿地挪至明伦堂前。那木箱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连地面都为之震颤。
薛敬贤快步上前,意气风发地朝五位评审及四周团团一揖,声若洪钟:“诸位大人,诸位同行!我薛家万隆窑,今日献上‘青花云海飞龙巨缸’,为大晟,献上江山永固万世太平之贺!”
他话音一落,壮汉们猛地将箱板卸下。
霎时间,一股磅礴气势席卷全场。那口巨缸,高逾五尺,缸口需两人合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便如一座青色的山岳,沉稳、雄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了过去。
胎骨厚重,釉色沉凝。缸身通体发色浓艳,蓝中泛紫,用了大量贵比黄金的苏麻离青料。画面更是惊心动魄——一条五爪巨龙,腾跃于翻滚的云海与惊涛之间。
细看之下,龙鳞片片清晰,龙睛以“点睛”技法烧制,炯炯有神,无论观者站在哪个角度,都仿佛被其凝视。云浪的勾勒更是繁复,层层叠叠,展现出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感。
督窑官廖信站起身,走近细观,手指虚抚过厚重的胎体,喃喃道:“……好家伙,如此大器,成型已是极难,釉色还能如此均匀,龙纹绘制更是精绝,非数十年功力不可为。”
黄公公也是被这皇家气象与赫赫龙威所慑,连连点头,显然极为满意这直白而恢弘的献礼。
宁王也走进细瞧,也点了点头。
薛敬贤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脸上得意之色更浓,为烧制这巨型龙缸他特意去拜过“风火仙师”——传闻前朝御窑厂接到烧造大型瓷器的皇命,但因技艺所限,屡烧屡裂,督窑官逼迫甚紧,窑工性命堪忧之际,把桩师傅童宾,在窑温达到顶点时纵身跳入窑火,以性命祭窑。薛敬贤自觉自己有祖师爷保佑,十拿九稳,眼神不自觉看向身侧的许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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