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折竹

　　彩云的突然出现与那枚诡异青铜令牌的现世，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揭示了一个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寒潭。王振的倒台非但没有带来安宁，反而像是搬开了潭口的巨石，让更深处蛰伏的庞然大物，显露出了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萧府听雪轩内，气氛空前凝重。那枚刻着未知图案的青铜令牌被置于书案上，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那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图案，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吸引着同时也抗拒着所有的窥探。
　　“暗影”首领已然领命而去，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渠道，去追查这枚令牌的来历。但萧绝与谢清流心中都清楚，连他们二人都未曾见过的信物，其背后隐藏的秘密，恐怕绝非轻易能够揭开。
　　“彩云此人，可信度有几分？”谢清流揉着眉心，试图理清这纷乱如麻的线索。王振义女的身份，让她的话语天然带着一层可疑的色彩。是真心为皇后复仇？还是王振或其背后主使留下的又一招暗棋？
　　萧绝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她的话语中，有真有假。对皇后的感情或许不假，但其动机，绝不仅仅是为皇后复仇那么简单。她选择在王振倒台后立刻现身，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背后定然有人指点。”
　　“你是说，她是被人派来的？是那幕后黑手，还是……另一方势力？”谢清流感到一阵寒意。这潭水，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浑浊。
　　“都有可能。”萧绝转过身，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上，“或许，是那幕后黑手见王振这颗棋子已废，便抛出彩云和这枚令牌，意图将水搅得更浑，转移我们的视线。亦或者……是宫中另一股与王振或其背后势力敌对的力量，想借我们之手，除掉心腹大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宫廷之中的斗争，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这令牌……查还是不查？”谢清流感到一阵无力。敌暗我明，每一步都如同在雷区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查！当然要查！”萧绝眼神锐利，语气斩钉截铁，“无论这令牌背后是人是鬼，既然它出现了，就必须弄清楚！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但查的方式，需变一变。”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点着那枚令牌：“明面上的调查，由‘暗影’负责，但绝不能大张旗鼓。同时，我们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帮我们看清宫中这潭深水的眼睛。”
　　“谁的眼睛？”
　　“皇帝的。”萧绝缓缓吐出三个字。
　　谢清流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是王振背后的黑手，还是这枚诡异的令牌，其根源都在宫廷，都绕不开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唯有让皇帝自己意识到身边的危险，才能真正推动调查，也才能为他们提供最有力的庇护。
　　“你是想……将令牌之事，禀报陛下？”谢清流迟疑道，“可我们并无确凿证据，仅凭彩云一面之词和这枚来历不明的令牌，陛下会信吗？况且，若这令牌真与某位‘地位超然’之人有关，贸然禀报，恐打草惊蛇，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萧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直接禀报自然不行。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陛下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并且无法忽视的契机。”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但这个计划风险极大，需要周密的布置和……一点运气。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王振倒台引发的余波正在慢慢平息，司礼监由一位资历较老、看似中立的太监暂时代管，内廷似乎恢复了秩序。朝堂之上也无人再提及萧绝被弹劾之事，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萧绝称病，继续闭门不出，谢客养“伤”。谢清流则如常入阁办事，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处理必要的政务，几乎不与其他官员深交。两人都在耐心等待，等待“暗影”的消息，也等待那个合适的“契机”。
　　被软禁在府中的彩云，起初几日还哭闹不休，要求面见萧绝陈述冤情，后来便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时常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萧绝下令，除了每日送饭的仆役，任何人不得与她接触，也不得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正月三十，月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席卷了京城，气温骤降，天空阴沉，飘起了细密的冰雨，寒意刺骨。
　　傍晚时分，一名浑身被雨水淋透、做小贩打扮的汉子，借着送菜的机会，将一张卷在油纸里的纸条，秘密递给了萧府后门一名负责采买的“暗影”成员。纸条很快被送到了萧绝手中。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八个字，字迹潦草，显然书写者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令牌似与‘玄鸟’有关，慎之！”
　　玄鸟？！
　　看到这两个字，萧绝瞳孔骤然收缩，拿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谢清流凑过来一看，也是脸色骤变！
　　玄鸟，这是一个极其古老而神秘的称谓！传说上古时期，商族始祖契之母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故商族以玄鸟为图腾。后世亦常以“玄鸟”暗喻皇室血脉或某种与天命相关的隐秘力量！这枚令牌上的诡异图案，仔细看去，那昂首展翅的姿态，那模糊的轮廓，竟真的与古籍中描绘的玄鸟有几分神似！
　　难道这隐秘组织，竟与皇室渊源如此之深？！其名“玄鸟”，其信物刻玄鸟之形，其听命于“地位超然”之人……这一切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这个组织，或许并非近代形成，而是传承已久，一直潜伏在历朝历代的宫廷阴影之中，守护着（或者窥伺着）某种与皇权相关的秘密！而当代掌控这个组织的人，其身份地位，恐怕高得难以想象！
　　“玄鸟……”萧绝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忌惮。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他们面对的，将是一个渗透在帝国血脉深处的庞然大物，其历史可能比大明王朝更加悠久！与这样的对手为敌，无异于螳臂当车！
　　“怎么办？”谢清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玄鸟之名，带来的压力远超之前的任何敌人。
　　萧绝沉默良久，眼中挣扎与决然之色交替闪过，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坚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看向谢清流，语气沉肃：“计划必须提前。我们必须尽快让陛下知晓‘玄鸟’的存在，以及皇后之死可能与这个组织有关！”
　　“如何做？”谢清流深知此事凶险，但见萧绝决心已定，便不再劝阻。
　　萧绝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快速书写。他并非写奏章，而是在绘制一幅简易的坤宁宫周边地形图，并在几个关键位置做了标记。
　　“明日，二月初一，陛下会按惯例前往太庙祭祖。銮驾回宫，必经玄武门。”萧绝一边画，一边低声道，“玄武门外有一处高地，可俯瞰宫墙。我们需要在那里，演一场戏给陛下看。”
　　“演戏？”
　　“一场……揭露‘玄鸟’存在的戏。”萧绝笔尖一顿，在图中某个位置重重一点，“让彩云，以及这枚令牌，‘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陛下必经之路，并且……要让她说一些，陛下不得不听、不得不信的话！”
　　他的计划大胆而冒险，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失败，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立刻招致“玄鸟”组织的疯狂报复和皇帝的雷霆之怒。
　　谢清流听得心惊肉跳，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迂回的策略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直面核心，才有可能搏得一线生机。
　　“需要我做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问道。
　　“你明日照常入宫，但要想办法留在文华殿，关注宫内的动静。一旦事发，陛下必然震怒，可能会立刻召见重臣。你在宫中，可以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也能相机行事。”萧绝安排道，“府中之事，以及‘暗影’的调动，由我亲自负责。”
　　“好！”谢清流重重点头。
　　计议已定，两人不再多言，立刻分头准备。萧绝召来“暗影”首领，进行最后的部署和确认。谢清流则开始思考明日入宫后，如何能自然地留在文华殿，并留意各方动向。
　　这一夜，听雪轩内的灯火，彻夜未熄。
　　二月初一，天色未明，冰雨依旧未停，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太庙祭祖是皇家大事，皇帝需斋戒沐浴，清晨便起驾出宫。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
　　萧绝早早起身，换上了一身利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挡雨的油衣。他亲自去见了被软禁的彩云。
　　数日的软禁，让彩云原本清丽的容颜更加憔悴，眼神中也失去了最初的光彩，只剩下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看到萧绝进来，她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未说话。
　　“你想为皇后娘娘伸冤吗？”萧绝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彩云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她用力点头：“想！民女无时无刻不想！”
　　“好。”萧绝盯着她的眼睛，“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但你需要按我说的做，一字不差，一步不错。否则，非但冤屈难申，你我，乃至更多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可敢？”
　　彩云看着萧绝那深邃而冰冷的眼眸，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悸的决绝，她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取代：“民女……敢！只要能替娘娘报仇，民女死不足惜！”
　　“记住你说的话。”萧绝不再多言，将一套普通的民女衣衫和一件斗笠递给她，“换上衣服，跟我走。”
　　辰时左右，皇帝的銮驾在庄严的仪仗和精锐侍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驶出皇宫，前往太庙。萧绝则带着换上民女衣衫、戴上斗笠遮住面容的彩云，以及数名精心挑选的“暗影”好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萧府，冒着冰雨，向着皇城北面的玄武门方向潜行而去。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开始加速转动。是揭开深潭下的秘密，还是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答案，即将在不久之后揭晓。
　　皇宫，文华殿内。
　　谢清流如常在此处理公务，但心思却完全无法集中在眼前的奏章上。他时不时抬头望向殿外阴沉的天色和连绵的冰雨，耳中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知道，萧绝的计划已经开始，此刻或许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折，假装仔细阅读，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着宫内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巳时过半，太庙祭祖应已结束，銮驾即将回宫。谢清流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文华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内侍惊慌的低语声！
　　“出事了！玄武门外出事了！”
　　“有刺客？！不对，是个女子……”
　　“惊了圣驾！陛下震怒！”
　　来了！谢清流手中的笔猛地一顿，墨点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团污渍。他强压下立刻冲出去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到殿门口，拉住一名匆匆走过的、相熟的低阶内侍，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位公公，外面何事如此喧哗？”
　　那内侍脸色发白，压低声音道：“谢大人，不好了！陛下銮驾回宫，行至玄武门外，突然冲出一个民女，手持一枚古怪令牌，口口声声说要告御状，为……为皇后娘娘伸冤！还说涉及什么……什么‘玄鸟’！侍卫们正要拿她，那女子竟欲撞向銮驾以死明志！幸好被及时拦下，但陛下……陛下已然受惊，龙颜大怒！”
　　果然！萧绝的计划成功了！彩云和那枚令牌，已经以最激烈、最无法忽视的方式，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谢清流心中巨震，既有计划成功的庆幸，也有对后续发展的深深忧虑。皇帝震怒之下，会如何处置？会相信彩云的话吗？还是会认为这是一场针对皇权的挑衅和阴谋？
　　“那女子现在何处？陛下呢？”谢清流急忙追问。
　　“那女子已被拿下，押送去了……像是去了诏狱的方向。陛下銮驾已回乾清宫，听闻……听闻立刻召见了英国公和三法司的主官！”内侍说完，不敢再多留，匆匆离去。
　　诏狱！乾清宫！英国公！三法司！
　　所有的信息汇聚在一起，表明皇帝确实被这件事深深触动了！他不仅拿下了彩云，更是立刻召见了最信任的勋贵和司法重臣！这说明，彩云的话和那枚令牌，已经引起了陛下最高程度的重视！
　　谢清流站在文华殿门口，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知道，风暴已经降临，而他和萧绝，正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接下来，就看皇帝如何抉择，看那隐藏在深潭之下的“玄鸟”，是否会因此而浮出水面了。
　　而他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准备。
　　无论这深潭之下，是真相，还是更加可怕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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