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灯

　　时隔八年，再次推开日沉阁尘封已久的门，就像是解开了杨子规记忆的锁。那些他愿意回忆的，不愿意回忆的，统统借着这个机会争先恐后地钻到杨子规的脑子里，撑的他的脑袋头痛欲裂。

　　花寻归看出杨子归有些不舒服，扶着杨子规到书房的椅子上坐下后，变戏法般掏出一小罐茶：“我先去给你泡茶。”

　　花寻归走得有些急，没顾上关门。杨子规便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后踉跄着站起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门关严实了。
　　就这样站在书桌前，他赶上了最后一班落日列车，抓到了最后一束橙子味的阳光。桌上花听自制的简陋笔筒里已经空了，想来里面各种大小的毛笔早就随着花听去了王府，然后被埋葬在那场大火中。

　　还是挺可惜的。那时杨子规知道花听喜欢写写画画后，特地趁着打完仗回来的一段时间在蓟北各地为他寻找到那些上好的毛笔。

　　屋子里的桌子凳子和床都还在，只是太长时间没有接待过客人，尽数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时间的封印记号一般。

　　此景此境，杨子规觉得就这样站着不免有些可惜。但是做些什么才算得上有意义呢？

　　他的心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牢牢围困起来，挣脱时有些不得章法。大口呼吸时，杨子规无意低头，被自己揉搓烂的枫叶在视线中一闪而过，灵感就这样到来。他手掌一翻，一片完好无损的枫叶便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这篇枫叶才是正值壮年的枫叶，相比于杨子规在山沟里捡到的那几片更具美感，比那些颜色更加明亮，更加像是书写了秋天的一片枫叶。

　　但杨子规对比来对比去，总觉得这片虽然好看，但就是缺了了些真实的感觉。可惜了，那几片捡来的枫叶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

　　杨子规又凭空变出一只沾饱了墨的毛笔。他悬着笔，又观望了好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才郑重下笔：
　　【
　　阿听，见字如面：
　　今日出征，顺便一探。

　　在你离开的这么多年里，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雀角山，有四望亭，还有那个提着灯笼与我遥遥相望的你。但是你好像长大了，雀角山便灰了，四望亭变旧了。好像什么都变了。
　　只是有一点。我来的路上，枫叶依旧漫山遍野。
　　】

　　停笔时，杨子规看了眼窗外略显凄凉的冬景，觉得有些自欺欺人了。

　　他将有字的那面翻过来盖在桌上，捧起娇小的叶片，出门时正好碰上了端着茶来的花寻归。

　　“这是要干什么去？”花寻归看见他手上的枫叶没有很在意，视线停留了一秒便不着痕迹地移开，然后将热气腾腾的茶端到他嘴边，“先喝一口，暖暖。我看着房子虽然有些破旧，但东西还挺齐全的。”

　　杨子规就着花寻归的手喝了一口，抿抿嘴，侵入身体的寒气立时被从五脏六腑间赶走，从头顶上悉数冒出去，股股暖流从胃里蔓延到全身上下。

　　“你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错啊。这泡茶的技艺从哪学的？”

　　花寻归将杯子抵在唇部，手腕慢慢转着圈，嘴上吹了吹从杯口升腾起来的白气。

　　“闲来无事自己钻研的，故人爱喝茶，口味还很挑。”

　　杨子规听了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是一回味又觉得不大对。等他反应过来时，适合提问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真的是，刚刚问问他这个故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就好了……

　　不过问了好像也没什么用啊，花寻归难道不是男女通吃吗？！

　　恰好花寻归在这时问道：“你要去干嘛？”

　　“给故人送信。”

　　杨子规撂下几个字就梗着脖子走了。走得越远越觉得解气。
　　不过自己这醋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日沉阁周围的山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这片枫叶。望来望去，日沉阁周围没什么好地方，四望亭确实个不错的选择。

　　四望亭在日沉阁的斜下方。杨子规踏着厚实的雪，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走着下山的路。花寻归自觉地跟在他身后。

　　“寻归你小心打滑。”杨子规顾着脚下的同时还不忘转头担心花寻归。

　　不过四望亭离日沉阁不算远，也就二十米的距离。
　　杨子规从最后一个石阶向下一跳，稳稳地落在了亭子里。

　　“天啊，那盏灯竟然还在这里。”

　　他来不及拍掉身上沾着的雪，跑过去弯下腰打量着亭中石桌上那盏破旧的灯，满脸不可思议。
　　花寻归紧跟在他身后：“什么灯？”

　　“就是我以前……”杨子规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却觉得不大对劲。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差一点就露馅了。

　　“嗯？”

　　杨子规咽了口唾沫，勉强稳住颤抖的声线：“就是，就是以前我来的时候就看见这盏灯在这里亮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它不亮了，但还是了留在这里。”

　　花寻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是啊，这么一听年岁是挺久的了。”

　　“嗯。”杨子规看上去很是赞同。

　　“那你说要给故人送信，如何送？”
　　杨子规没回话，只是兀自蹲下，挑挑拣拣选了一根看上去还比较健壮的树枝，默默地开始刨土。

　　放一片叶子需要刨的土坑不大，不用费多少力他就很快弄好了。杨子规将已经弯折了的树枝扔到一旁，拍了拍手上的土，然后从怀里摸出那片枫叶，反复多看了几遍其上自己的字，确定没什么要改的地方才郑重其事地将叶片放进坑里。

　　放好后杨子规各种歪头，从各个角度观察一阵，然后将手伸进土坑，捏起叶子的一个小角，朝某个方向仔细地转了一下。

　　“好了，这样就摆正了。”

　　花寻归圈着手臂站在坑旁，看到杨子规长舒一口气后挑眉：“现在开始填坑？”

　　杨子规用手腕抵着下巴，脑子飞快转着。
　　“应该没有什么了吧……不对，灯！”

　　花寻归被他毫无征兆的一声大喊惊了一下。

　　只见杨子规撑着地面站起来。努力站直的过程中杨子规还因为蹲的时间太长腿发麻了而打了个趔趄。

　　他抻了抻腿，酸痛感减轻了些。等到自己可以正常走路之后，他向前几步，站到了那盏灯前。
　　杨子规盯着那盏灯不知道在想什么。而花寻归的眼神聚焦在杨子规的背影上，久久停留。

　　一只野兔不知从哪溜出来，躲在两人身后的灌木丛里，只探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被野兔这么一搅，几片枯叶脱离了焦黑的枝干，飘入空中时被一阵小风卷着落入了杨子规挖的坑里。

　　或许，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吧。

　　披着残破外皮的老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那是杨子规在用手帕轻柔地拭去其上的灰尘。这盏灯被遗忘在这里太久了，不仅糊的一层纸变成了浆糊，木头骨架也变得脆弱不堪，只需要轻微的触碰便能换来阵阵令杨子规魂不附体的惨叫声。无奈，杨子规只好不断放轻手上的动作。

　　当最后一粒灰尘也被手帕带走，杨子规如释重负般从鼻子里哼出声。

　　“擦个灯都搞得这么吓人。”明明是责怪埋怨的字眼，语气中却带上了些杨子规不自知的温柔和放纵。

　　他在满是窟窿的灯身上找到两个勉强能上手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端起这盏轻如薄纸的旧物。一回头，花寻归的目光落在杨子规的手上，亦或他手中的灯上，有些发直。

　　“怎么了？”杨子规本想抬起手在花寻归的眼前晃一晃，但一想到手上比稀世珍宝还贵重的东西，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哦？哦，没事。你是要把这盏灯跟枫叶埋到一起吗？”

　　杨子规肯定了花寻归的说法。他确保脚下踩稳了后蹲下，正准备把灯放进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个坑根本不够大。考虑过利弊后，他抬头，将明亮的眼神定格在花寻归身上，不断眨啊眨眨啊眨，典型的祈求表现。

　　“……行，我帮你挖。”

　　花寻归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任劳任怨极具敬业精神的挖掘机，偏偏他对杨子规偶尔的撒娇毫无抵抗力。

　　杨子规揣兜在旁边观望了会儿，发现花寻归其人臂力惊人，挖一个比杨子规挖的大不少的坑，耗时却比他少。

　　第二个工程很快结束，杨子规比量了一下坑的大小，随后欢天喜地地朝花寻归道了声谢，弯腰将灯放在了那片枫叶身旁。

　　“坑的大小刚好哎。”杨子规满意地拍拍手，不曾想兴奋地转头时与花寻归的鼻尖擦肩而过。
　　杨子规被吓得往后一仰，脚后跟踩到了一颗石子，脚腕一扭就要摔倒在地。花寻归及时抓住他的胳膊，将腿软的杨子规顺势一拉，拉进了自己怀里。

　　“信送完了吗？”
　　花寻归暗哑的嗓音令杨子规的耳朵急剧升温。

　　“弄，弄完了啊，怎么了。”杨子规的嗓子不受控制地发抖。

　　花寻归也没说要干嘛，只是凑过去，浅浅尝了尝杨子规有些发白的嘴唇。
　　“没什么 ，只是等不及想亲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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