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半生

　　休息室里，死寂如墓。

　　顾夜寒僵硬地坐在床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张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的婴儿死亡证明，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滑落，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孩子……遗体……处理……”

　　王主任沉重而艰难的话语，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他早已破碎的脑海里回荡、撞击，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支撑着没有彻底疯掉的意念，也彻底碾碎成粉末。

　　他失去了晚晚。

　　又失去了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了。

　　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空洞，如同最深沉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他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仿佛那里也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呼呼漏着寒风的窟窿。

　　王主任看着他这副彻底失了魂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和无奈。他沉默了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了另外两样东西。

　　那是一封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似乎被泪水打湿又干涸的信封，以及一份更加厚重、装订整齐的医疗文件。

　　“顾先生，”王主任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是……整理林晚晚女士遗物时，在她一直紧握的那个丝绒盒子夹层里发现的。应该是……她留给您的信。还有这份，是她入院以来，所有的详细诊疗记录和最终诊断报告的完整副本……我想，您有权知道……一切。”

　　信封和文件被轻轻放在了顾夜寒身旁的床单上。

　　那封薄薄的信封，像是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瞬间刺痛了顾夜寒空洞的瞳孔。他的目光机械地、缓慢地聚焦在那熟悉的、娟秀而略显无力的字迹上——“夜寒亲启”。

　　晚晚……留给他的信？在他对她极尽羞辱、冷漠以对的时候，在她独自承受病痛折磨、濒临死亡的时候，她竟然……还给他写了信？

　　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恐慌和卑微渴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冰冷的心脏！他几乎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圣般的小心翼翼，伸出了剧烈颤抖的手，抓起了那封信。

　　信封很轻，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撕开了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展开。

　　依旧是那熟悉的、却明显因为虚弱而有些歪斜颤抖的字迹，映入眼帘——

　　【夜寒：】

　　开头的两个字，就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心脏，痛得他瞬间蜷缩起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请不要难过，这对于我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顾夜寒的呼吸骤然停止！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

　　【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向你告别。更抱歉，用这场仓促而失败的婚姻，困扰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娶我也非你所愿。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和家族的安排，让你受委屈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反复搅动！痛得他浑身痉挛，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走了，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份一起。顾氏需要你，爸妈……虽然他们方式不对，但也是为我好，请你以后……如果可以，稍微照拂一下林家。】

　　她到死……都在为他着想，为她的家族求情……而他，却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测她！

　　【关于孩子……】

　　看到这里，顾夜寒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指死死攥紧了信纸，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

　　【我唯一放心不下，也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我拼命想保住他，可惜妈妈的身体太不争气，可能无法陪他长大了。夜寒，我求你，如果……如果孩子侥幸活了下来，求你善待他，不要因为我们失败的婚姻而迁怒于他。告诉他，妈妈很爱很爱他，也很爱……他的爸爸。】

　　“啊——！”

　　顾夜寒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哀鸣！眼泪疯狂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可能会迁怒孩子！她还在卑微地祈求他！她到死都爱着他这个混蛋！！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关于……小时候仓库的那件事。】

　　顾夜寒的呼吸骤然屏住！心脏狂跳到几乎炸裂！

　　【救你的人，其实不是我，是婉婉。那颗蓝色的玻璃珠，是她当年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不小心掉在了仓库附近，可能因此让你产生了误会。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的沉默，让你错认了这么多年，也让婉婉受了委屈。你们才是真正应该在一起的人。我占了本该属于她的位置，真的很抱歉。现在，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们。祝你们幸福。】

　　信的内容，在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落款，只有信纸下方，那一片明显被泪水反复浸润又干涸的、模糊的痕迹。

　　“轰隆——！！！”

　　顾夜寒的大脑仿佛被一道惊天霹雳彻底劈开！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疯狂旋转、崩塌、碎裂！

　　她说什么？！

　　救他的人是苏婉婉？！

　　她把一切都“还”给苏婉婉？！

　　祝他们幸福？！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发出一声凄厉到扭曲的嘶吼！手中的信纸被他死死攥紧，几乎要揉碎！

　　假的！这是假的！她在说谎！她为什么要说谎？！是为了让他安心地和苏婉婉在一起吗？！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还在替他着想，替他消除“愧疚”吗？！

　　这个傻子！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心痛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疯狂地摇着头，眼神狂乱地扫过床上那份厚厚的医疗文件！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抓过那份文件，疯狂地翻看起来！

　　入院记录：妊娠合并胃癌IV期（终末期），伴有肝转移、腹膜转移。患者拒绝终止妊娠，要求全力保胎。

　　胃镜活检病理报告：低分化腺癌，印戒细胞癌……（大量冰冷而残酷的医学术语）

　　影像学检查：CT显示胃部巨大溃疡型肿块，伴穿孔出血风险极高，腹腔大量积液……

　　病程记录：患者持续隐匿性出血，重度贫血，严重营养不良，癌性疼痛剧烈，但拒绝使用对胎儿有影响的强效止痛药，仅接受基础镇痛。

　　病危通知书（多次）：家属（顾夜寒）多次拒签，表示“无需通知我”。

　　护理记录：患者情绪低落，时常独自落泪，多次询问“先生是否来过”，得知否定的回答后沉默。孕吐剧烈，进食困难，夜间疼痛无法入睡……

　　最终抢救记录：肿瘤破裂大出血，失血性休克，多器官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临床死亡。临终前意识模糊，反复喃喃“孩子……对不起……夜寒……”

　　一页页，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残酷的数据，客观的记录，如同最锋利的碎玻璃，一片片地、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顾夜寒的神经，将他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彻底碾磨成灰！

　　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

　　她真的从怀孕初期就确诊了癌症晚期！

　　她真的为了孩子，拒绝了所有有效的治疗，忍受着非人的痛苦！

　　她真的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还在卑微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而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拒签病危通知书！

　　斥责她装病博同情！

　　在她吐血时冷嘲热讽！

　　甚至在她濒死时，还在为苏婉婉斥责她！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顾夜寒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液溅落在雪白的床单和那些冰冷的医疗记录上，触目惊心！

　　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重重栽倒在地！

　　“呃……啊……”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被抽筋剥皮般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哀嚎和呜咽，更多的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

　　真相。

　　迟来的、血淋淋的、足以将他彻底毁灭的真相，终于以最残酷、最完整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没有误会，没有苦肉计，没有算计。

　　只有他盲目的愚蠢，极致的冷酷，和那个傻女人默默承受一切、直至被碾碎成泥的、卑微而绝望的爱。

　　他想起她苍白的脸，她隐忍的眼神，她按着胃部的手，她偷偷藏起的孕吐，她在他羞辱她时默默低下的头……

　　每一幕，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将他凌迟处死。

　　“啊——啊啊啊——晚晚！晚晚！！”他像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嚎叫，用头疯狂地撞击着地面，鲜血和眼泪糊了满脸，“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你回来啊！！”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他了。

　　那个全世界最爱他的女人，被他亲手推开，羞辱，践踏，直至……毁灭。

　　他错过了她的痛苦，错过了她的等待，错过了她最后的生命，也错过了……他们孩子短暂的生存。

　　他活该。

　　他罪该万死。

　　顾夜寒瘫在血泊和泪水中，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逐渐模糊。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地上那封被血染红了一角的遗书，和那份写满了他罪证的医疗报告。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无尽的、冰冷的、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他的救赎，早在开始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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