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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饵
常顺屏息在侧,不敢打扰。
方才在岳家那个眉眼温和、会陪着妻弟玩笑的五贝勒已然不见。
此刻立于马上的,是接了密旨、肩担干系的钦差皇子,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审慎,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良久,胤祺才缓缓松开手,将那页纸就着火折子点燃。跳跃的火苗迅速吞噬掉半张纸,映亮他寒芒隐现的眼眸。
“常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奴才在。”
“你带大队人马,走官道,两日后追上王清和,摆开钦差仪仗,慢行南下。”
常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
胤祺俯身,声音压得更低:“你和左都御史,就是明处的靶子,给爷牢牢吸引住所有目光。爷带一队精锐,改换装束,绕道徐州,走水路潜入。”
他的离京绝对瞒不过朝中那些手眼通天的势力,他们会动用所有资源追踪钦差队伍的真实路线。那时,常顺带领的钦差仪仗,可以最大限度地“扮演”他,掩盖他真实的行程。
只要常顺演得像,处理沿途迎送,甚至模仿笔迹批复文书,就能使得“钦差仍在队中”的戏码天衣无缝。
他不能按照别人预设的路走。
这“漕帮”的线索,来得太巧。
漕运系统本身就有半军事化色彩,漕帮与官场勾结极深,用他们来做这种事,对慕天颜来说最“安全”也最“顺手”。
但也太直白了。让人不用费脑子就能把矛头对准慕天颜。
是慕天颜的疏忽?还是有人故意递到他面前,想借他的手,去碰慕天颜,乃至碰慕天颜身后的势力。
无论是哪种,他都必须跳出这个棋盘,反手杀回去。
“嗻!”常顺心领神会,立刻垂首领命,眼中再无犹豫。
侍卫无声而迅速地分成两队,一明一暗。
“出发。”
一声令下,浓稠的夜色中,这两队人马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一柄煌煌示于人前,一柄隐于暗夜,带着斩开迷雾的锋利,各自奔赴使命。
漕帮,慕天颜,希德洪……几个名字在他脑中盘旋、碰撞。
回门宴上的樱桃肉香气仿佛还在鼻尖,此刻却已被这无形的硝烟彻底覆盖。
前路不是归途,而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夜色如墨,运河上弥漫着湿冷的雾气,胤祺一行轻装简从,速度远比常顺和王清和那支携带仪仗、物资的庞大队伍要快。
当王清和还在山东境内按部就班地接见地方官员、巡查漕运时,胤祺已悄然抵达了杭州城外。
尚未抵近杭州城郭,两岸风光已陡然褪去江南水乡的温婉,显露出一片劫后余生的狰狞疮痍。
惯见的稻浪青桑、小桥流水荡然无存,举目皆是浑黄一片。海水狂暴地撕开堤防的束缚,倒灌入膏腴之地,昔日田园已成汪洋,唯有几处倔强的树梢与屋脊刺破水面,如同为这片死寂奠立的墓碑。
空气中混杂着咸腥、淤泥的腐臭,以及一种更为刺鼻、令人喉头翻涌的死亡气息。
“爷,前面便是海宁县境。上月飓风,海堤垮了三十四里……”秦龄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片死寂中却清晰得硌人。
胤祺默立船头,玄色斗篷在咸涩的海风中拂动,身形挺拔如松,唯有负在身后、微微收紧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他的目光掠过浑浊的水面,死死钉在远方那道巨大的溃口上——原本巍峨如龙的海堤,此刻断成数截,乱石狰狞地浸泡在海水中,像被抽去了筋骨的血肉残躯,无声控诉着曾经的脆弱与不堪。
水退之处,淤泥深可没膝。更令人心悸的是,其中赫然纠缠着泡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尸首,与破碎的梁木、散架的家什、腐烂发黑的庄稼缠绕在一起,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鸦群与蝇虫贪婪地盘旋,嗡鸣声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
沿岸高处,挤满了黑压压的灾民。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大多只是麻木地或坐或卧,眼神空洞。
偶有婴孩因饥饿发出细弱的啼哭,也迅速被这片沉重的死寂吞没。
“滚开!都滚远点!惊了贵人的车驾,你们这些刁民担待得起吗?!”
几名身着号服的官差,正挥舞着皮鞭,粗暴地驱赶着试图靠近道路的灾民,呵骂声中,“滋扰官道”、“有碍观瞻”字眼清晰可辨。
不远处,一座歪斜的粥棚前,为了争抢一碗清澈见底、几乎能数清米粒的所谓“厚粥”,排队在后的人群不断地往前推挤,那是绝望之下,最原始的生存挣扎。
胤祺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握着冰冷的船栏。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焰在无声燃烧。
“朝廷的赈灾章程,早已明发天下。”胤祺的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但其中淬炼的寒意,让身旁的秦龄脊背都不由自主地绷紧,“然,堤防脆弱如纸,灾民安置形同儿戏,胥吏依旧作威作福,黎民哀嚎遍野……浙江上下,其罪当诛!”
他最后凝视了一眼那片人间炼狱,旋即转身,步入船舱。阴影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形,也掩盖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船舱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那一幕幕惨状,已不仅是烙铁,而是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底。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查清希德洪之死,不过是撬开浙江铁幕的一道缝隙;将这幕后视民命如草芥、蛀空国本的蠹虫连根拔起,才能平息这片土地上无数冤魂的愤怒。
“阿林保。”胤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才在。”一道几乎与舱内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近前。
此人名唤阿林保,是胤祺麾下最擅潜行匿踪的好手,平日里寡言少语,如同他的影子。
“拿着我的令牌,传令绿营,分出人手,维持秩序,若有衙役、兵丁敢趁机欺凌灾民,军法处置!”
“嗻。”
船行至嘉兴码头时,天色微明。胤祺并未下船,而是命秦龄依惯例去接洽漕帮的小头目,办理文书,并“打点”一番,探听风声。
约莫一炷香后,秦龄回到舱内,面色凝重。
他挥退左右,压低声音禀报:“爷,情况有些不对。方才见到负责这段水道的香主,他手下几个心腹都不在。奴才借口文书需要更多人画押,多问了一句。那香主口风不严,骂骂咧咧地说……‘王鄔那几个杀才,办完了巡抚衙门的差事就躲去外面避风头,连累老子现在人手都调派不开’。”
胤祺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亲口说了‘巡抚衙门的差事’?”
“是!”秦龄肯定道,“虽未明说是什么差事,但时间、地点都对得上。而且,他随后立刻警觉,岔开了话题,只再三叮嘱,这几日上面严令,要兄弟们格外谨慎,尤其是要留意生面孔,特别是北边来的。”
胤祺沉吟不语,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脑中飞速盘算。
就在此时,舱外传来三长两短的鸟鸣声——是外围警戒哨的信号。一名侍卫无声入内,奉上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
“爷,刚才一个乞儿塞过来的,说有人给钱让他送到这条船上。”
胤祺心中一动,挥手让人把油布包放在桌上,抽出刀来挑开包裹。
里面是一枚看似普通的漕帮信物——青铜鱼符,以及一张潦草绘制的地图,标记着杭州城外一处荒废的河神庙。
鱼符内侧,用极细的针刻着一个小字:“慕”
这个字,工整刻意,唯恐人看不清。
太顺理成章了!一个香主的“无心”泄密,一个“恰好”能送来关键信物的乞儿……
线索像是被人精心摆放好,直接铺到了他的脚下,唯恐他看不见,找不着。
这送信之人,不仅对他行踪了如指掌,更对幕后之事洞若观火。
“爷,这会不会太巧了?”秦龄侍立一旁,眉宇间满是忧虑,连他都觉得巧。
胤祺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洞察一切的嘲讽:“不是巧,是急了。有人坐不住,想引爷入彀。”他拿起那张地图,目光锐利如欲将其刺穿,“对方不仅知道我们来了,还知道我们查到了漕帮,更知道我们……急需一个突破口。”
秦龄倒吸一口凉气:“那这河神庙……”
“是龙潭,是虎穴。”胤祺放下地图,眼神已是一片清明下的决绝,“但也是我们唯一能正面接触到对手的机会。他们想搭台唱戏,我们便陪他们演一场。看看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
“太危险了!爷,您万一……”秦龄急道。
“没有万一。”胤祺打断他,“对方布此局,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进一步确认爷的身份与目的,二是就地格杀,永绝后患。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以为目的达成,同时,留下真正的后手,反戈一击。”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笔如飞。信写得很短,但字字千钧,将漕帮香主之言、青铜鱼符之疑、河神庙之局尽书其上,最后落下只有他与皇阿玛才知晓的特定暗记。
他用特殊印信将其封好,蜡封按上指模,动作一丝不苟。
“阿林保。”胤祺低唤。
“奴才在!”
胤祺将密信递给他,目光如炬:“你带两人,即刻离船,潜入杭州城待命。若三日后的此时,未见我发出的平安信号,不必犹豫,不必救援,立刻携此信星夜兼程返京。记住,此信,须直呈御前,不容有失!”
“嗻!”阿林保没有任何多余疑问,双手接过密信,贴身藏好,躬身一礼,身影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消失在船舱之外。
送走阿林保,胤祺又看向秦龄,取出那枚可调遣绿营的令牌。
“秦龄,你持我令牌,前往距离河神庙三十里外的桐庐镇绿营驻地。寻到守备,出示令牌,令他于后日卯时正刻起,秘密派兵,封锁以河神庙为中心,方圆二十里所有陆路水道。只许进,不许出……”
秦龄瞬间明了。主子这是要布下一张无形的网。
既要防止对方在河神庙外另有埋伏,形成反包围,也要在事成或事败时,能有一条安全的退路。
兵锋隐而不发,引而不拉,方能掌控全局。
“奴才明白!”秦龄郑重接过令牌,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
“去吧,万事小心。”
安排完这两步后手,胤祺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幅简陋的地图。
河神庙,临水而建,荒废已久……
他指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对剩余的心腹侍卫下达最后的指令。
“我们寻一处上游的野岸停靠,所有人轻装简从,分批登陆。你,”他点了一名眼神锐利的侍卫,“带两个机灵的,提前一日潜至河神庙周围,摸清地形、制高点,以及……看看究竟藏了多少‘好朋友’。”
“嗻!”
命令一道道发出,如静水下的暗流,迅速而有序地涌动。船舱内灯火通明,映照着胤祺沉静的侧脸。
他不再多言,只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墨色沉沉的运河水面。
对手已经出招,他接了。接下来,就看是谁按耐不住,露出马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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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废弃的河神庙染上一片凄艳的橘红。
断壁残垣间,荒草萋萋,唯有庙宇主体建筑还勉强维持着轮廓,残缺的檐角兽吻在夕照中投下狰狞的剪影。
胤祺一身青布长衫,只带了四名精干的侍卫和扮作管家的秦龄,踏着荒草,步入了庙门坍塌的院落。
“吱呀”一声,秦龄用刀鞘顶开了腐朽的庙门。
庙内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腐朽木材的味道。
神像早已斑驳脱落,看不出本来面目,蛛网在梁柱间摇曳。
他们刚在庙堂中央站定,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便从后殿传来。
紧接着,五六个穿着短打、眼神精悍的汉子拥着一个面带刀疤的壮汉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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