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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白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游客们对江南雪景的向往,大抵来源于此。因而即便是冬季,桂城的山水湖亭与画舫船楼也并不闲着。
就比如现在,晚上9点,最后一班夜游船居然坐满了人。船缓缓开走,码头前好些个没排上队的,站在原地望着。队伍散去,几个年轻人跺跺脚,嚷道:“早知道就早点过来了!”
顾習之很惊奇,还真有人顶着12月的夜风看湖呢?真抗冻。要是过几天下雪了,岂不是船都得挤翻了?
她在车内被暖气裹着昏昏欲睡,便伸手将暖气调低,开了车窗,让冷风从窄缝里透进来。
车子爬上一段缓坡,顾習之看见了宝石塔。瘦长的塔身直指夜空,塔下有探灯照着,在四周黯淡起伏的山影中兀自分明,成了一道金色剪影。
十丈烟霞藏旧迹,一方风月寄秋容。顾習之小时候就来过这儿,直到现在也很喜欢这座塔,清瘦清瘦的,风骨峻拔。
不过她现在来这儿不是欣赏,是散心。江月已经一周没理她了。
也不是没理,就是没那么热情。
从她出差回来,她就说她忙,忙到连馆里也没时间来。
顾習之给她发消息,她也回,但不咸不淡的。晚上过了8点,就会以“我要去洗澡了”“我还有个视频会”之类的说辞迅速结束对话。不管顾習之再发什么,她都只在第二天早上8点以后再回复。
两三天下来,两人的对话就少了,昨天一天没有任何消息。
为什么?
顾習之觉得很折磨,但又无处诉说。无论之前有多暧昧,那层窗户纸没戳破,她们两个就只是朋友。
她无法去问朋友是否还喜欢自己。
算上实习,顾習之在桂城前前后后待了三、四年。写论文的时候也很折磨,她就会跑到这里来,坐在湖边放空。宝石塔之对,还有一塔,就是那座赫赫有名的隔尽了书生与娘子缘分的塔。两塔对望,四周群山环绕,翠影层叠,如天工织幕,将灵气往湖里拢。日月轮转,朝暮之间,顾習之似乎也能感受到人世间的归处。
顾習之心里静了许多。人一旦心静了,就会思考一些深奥的问题,比如此时此刻,顾習之在想,自己喜欢江月什么。
人们喜欢一个人,就要给对方赋予特殊性,于是创造了无数浪漫的诗词文赋。顾習之读过不少,读来读去,只觉得油腔滑调,像初中隔壁班的黄毛追自己班上的班长时写的那封情书一样。
顾習之绕着湖开了一圈又一圈,再次开到码头时,最后一班游船也回来了。
再没有游船进港,湖面重新恢复平静,只有水边的树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月亮已经升高,银白的光洒下来,照亮长椅上的一只空杯。
顾習之盯着那只空杯许久,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凄凉,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不安。
她、她是不是碰到那个人了?
不,不要!
顾習之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关窗,猛踩油门。
不能犹豫,不然自己也像那只空杯,她要寻她的归处。
顾習之在门口被拦住,还是上次那个安保:“您好,访客是吗?”
“是。”
“有预约吗?”
“没有。”
“哪位业主,帮您通个电活。”
顾習之犹豫了。
“您好?”
“……一号3601。”
电话拨通,每一下“嘟”声都在敲击顾習之的心口,逼得她呼吸轻了几分。
没人接。顾習之竟然松了口气。
安保又打了一遍,还是没人,于是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没有业主的同意,我不能让您进去。”
安保其实认识顾習之,前段时间她住在江月家,江月与她同进同出,他还跟两人打过招呼。但规定如此,他不能破例。不过见顾習之露出些许失落的神情,又想着她的确是江小姐的朋友,万一没处理好被投诉就麻烦了。
他说:“要不您给江小姐打个电话吧。”
顾習之勉强笑了下:“不用了…”
“或者…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去旁边的物业大厅坐一会。”
安保着重强调:“您给江小姐打个电话,她回来就可以带您进来。”
顾習之的眼神在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之间游离,三秒后:“好。”
——
江月从会议室出来时已将近10点。
几人站在大楼门口小聊,一个年龄稍大的业主盯着江月左右看了一圈,满意地笑着:“江设计师过两天有没有空?我儿子要回来了,这是他的别墅,要不一块儿吃个饭吧,也方便沟通。”
两个设计助理知趣地往旁边挪了挪,让出更多的空间给两人对话。业主这才觉得自己唐突了,连忙找补:“你们两个也去,一块儿去。”
其中一个助理正打算借口有事,只听一旁的江月说:“不好意思,最近事情比较多,这样吧,等您方便,我们可以再约时间在这里或在别墅见面。”
“饭总是要吃的嘛,中饭晚饭都可以,我们也想感谢感谢你们。”
“您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年底我确实没什么时间,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唐设计师和吴设计师,”江月站到助理身边,“他们是主要的设计者,比我更熟悉。”
业主看了看两位助理,又看看江月,略有不甘:“好吧。”
送完业主,江月还想上楼,被助理拦住:“月姐你回去吧,你出差回来后就一直在加班,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江月叹了口气:“我上去拿包行不行?”
助理收回手,笑嘻嘻地说:“拜拜!”
车子开到湖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月光洒下来,被长椅上的一只空杯盛满。
江月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整整一周了,自己不找她,她也不找自己吗?
一脚油门踩到底,门口的安保都来不及喊她。到了家瘫在沙发上,仰着头揉眼睛。手机上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江月去厨房倒水,背靠台面,身后是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她侧头看去,盯着不远处的沥水篮出神,篮里有几只洗过的白瓷碗。
顺着篮子边缘往旁边划去,水龙头安静的歪着头,水迹蜿蜒在池底未干。
顾習之曾站在那里,穿着浅灰色的毛衣,袖口挽了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水声潺潺,她的侧脸曾被顶上的暖灯照亮。
“叮叮——叮叮——”
物业打来的?
江月莫名其妙地接电话:“喂?”
“江小姐,您回来了?”
“什么事?”
物业前台顿了顿。
“有位小姐在大厅等您。”
——
江月火急火燎地赶到物业时,余光瞥见旁边的沙发上有个人影,心里“咯噔”了一声。
她没看清是谁,甚至头都没回。
但她强烈的知道是谁。
物业前台微笑着打招呼:“江小姐,那位小姐在等您。”
江月点点头:“好的。”
但她怯于回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
也是一周没见,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变生疏了?
江月内心忐忑,不过那人却坐着没动,双臂抱在胸前,头侧歪着,呼吸均匀,唇色微淡。
江月忍不住笑了。这是等了多久?居然睡着了。
大厅虽然有暖风,但到底还是冷的。江月看她穿得也不多,就想伸手摇醒她。忽然,顾習之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两声模糊不清的嘤咛。
江月凑过去,听不清。
——
顾習之做了个梦。
梦见她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去登宝石塔。天很蓝,风吹着树叶哗哗响。她穿着毛茸茸的小外套,一蹦一跳地走在台阶上。
突然一脚踩空,掉进一个黑漆漆的洞。
她瞬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望着漆黑的周围,大声呼救:“有人吗?有人吗?”
没人回答。
顾習之四处摸索,却摸不到实物,
好像身处在一个虚无的空间。她惊慌失措地逃跑,黑暗像潮水,像深渊。她一边跑一边哭,大喊:“谁!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前方突然出现一道光,她惊喜地冲过去,是一扇门,一把推开。
眼前豁然明亮。
一场舞会。
她被夹在人流中央,看着女人们的裙摆拖地,看着男人们举起香槟。有一抹雪青走过她身边,看不清脸,香水味扑面,是依兰。
周围的笑脸越来越扭曲,变得恐怖起来,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
顾習之痛苦地捂住耳朵,蜷缩着颤栗。
谁,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習之?習之?”
有人叫她。
“習之!習之!”
顾習之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是谁,是谁在喊她?
“習之!醒醒!醒醒習之!”
在顾習之睁开眼之际,看见了一抹雪青。
——
江月抱着顾習之的脑袋,着急地喊她的名字。
好在最终还是醒了。
顾習之刚醒,懵懵的,缓了一会儿才看清江月的脸。
“你做噩梦了吗?”
顾習之闻到熟悉的香味,笑了,点头。
江月想到什么,一只手摸上她的后脑勺,指尖细细探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晕不晕?”
顾習之看着江月,眼里还残留着梦境未散的迷离,又湿又软:“没有……”
江月一下别过脸,匆匆撤回手:“你找我干嘛?”
顾習之还盯着她:“睡衣忘在你家了,来拿睡衣。”
江月看看她,又迅速别开:“好吧。”
她站起来,顾習之就乖乖跟在她身后。
“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不是说你忙么,不敢打扰你。”
江月冷笑:“不敢打扰我?那你现在来干嘛?”
顾習之委屈:“我没有睡衣换了。”
江月猛地转身,顾習之没准备,一下撞到她身上。
疑似碰到了柔软,顾習之的脸腾地红了,从两颊烧到耳根,连连后退,惊恐地看着她。
江月清了清嗓子。
顾習之不敢讲话。
两个人目光相对,无声的对峙。
江月“啧”了一声:“说话啊。”
顾習之眨眼睛:“撞到你了对不起。”
江月气笑了:“是让你说这个吗?”
顾習之不明所以:“那要说什么?”
江月逼近一步,顾習之就后退一步,江月又往前一步,顾習之还想往后,江月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嘴里的话嚼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你来真的只是来拿睡衣么?没有睡衣你就不来找我了是么?”
明明她在质问,语气里却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丝酸楚,迟钝如顾習之,却在此时敏锐地感受到了。
她抿着嘴看了江月片刻,声音低下来:“拿睡衣是借口。”
江月心头被撞了一下,拉着她进了电梯。
两人并肩站着,无话,也没松手。
直到进了家门坐下,下巴一抬:“然后呢?”
顾習之的声音很轻:“你这几天在躲我么?”
江月点头。
顾習之抬眸:“为什么?我哪里做错了么?还是——”
江月打断:“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想让你主动来找我。”
“啊?”
顾習之的眼神又真又恳切,江月心里软软的,忍不住伸手,摸上她的脸。
“你和安奈吕依依是好朋友,她们没告诉你我出差回来的那天晚上,和Ruby一起去了MOMA么?”
看着顾習之骤然放大的瞳孔,江月满意地笑了:“哦对,我忘了,是我让她们不告诉你的。”
“呃……嗯……”
“你这个人还挺可怕的,瞒了我不少事情。”江月背着手,看着顾習之红到脖子的脸,似笑非笑地说,“我很好奇,如果我不理你,你多久才来找我。”
顾習之被看得心惊肉跳的,嗫嚅着问:“她、她俩都跟你说啥了?”
江月凑得更近了,几乎是贴在她面前:“你觉得她俩应该跟我说什么?”
顾習之退了半步,眼神飘忽:“我不知道。”
“要我提醒你一下么?”
江月不肯退让,硬要逼她把话说清楚。
她伸出一根手指:“一,安奈在见到我之前就知道我,这是为什么?”
又伸出一根:“二,在你告诉我程馆长要撮合你和沈砚秋的那天晚上,你从安奈那里听到了什么?”
顾習之张嘴,但说不出话。
“事到如今,你可别再跟我装傻。”江月笑着替她掖平肩上衣服褶皱,“既然你来找我不是为了你的睡衣,那是不是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顾習之低头,江月把她的下巴托起来。
“今天你不说,我以后都不会听了,不仅不听,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顾習之嘴巴闭得紧紧的。
江月生气了:“你不说你就——”
“我很想你。”顾習之突然开口。
江月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既高兴又不那么满意:“怎么个想法?”
顾習之沉默了一会,很认真地说:“就算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很想你。我今天在月湖附近兜风,看见长椅上有一只空了的纸杯,我觉得它好可怜,我也好可怜。因为我想你,所以世间万物都会被我赋上我的感情,太沉重了,这太沉重了。”
“你在我眼里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如果因为我的沉重的感情拖累了你,我觉得我真的该死。我犹豫,我害怕,我不敢,但我又……忍不住。”
“我愿意为你鼓掌,做你最忠实的观众。但如果观众走上台,我想应该是不对的。”
江月静静听着。“说完了?”
顾習之点头:“嗯。”
“你很奇怪。”
“啊?”
江月严肃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低姿态?”
顾習之垂下眼睛。
“看着我。”
顾習之只好看着她。
“我有说过我觉得沉重么?”
顾習之摇头。
“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
“你的心思太重了,为什么要在什么都没开始前,就设想好一切呢?你凭什么说你会拖累我?你试过了吗?”
“……”
“我不喜欢低姿态的人,但我很喜欢你,所以你不许低姿态。”
顾習之忍不住笑了:“哦——”
江月看着她:“我现在给你个机会,重说。”
顾習之把顾虑说完,轻松了不少,开起玩笑:“我现在没感觉了,说不出来了。”
江月皱眉:“我劝你认真把握这个机会,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顾習之问:“我说了你会答应吗?”
江月轻哼一声:“看你说得怎么样。”
顾習之又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可能会哭。”
江月气急败坏:“你先给我说!!!”
顾習之换了端正的态度,目光坚定:“江月,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
江月得逞:“不要,不可以。”
啪嗒。
顾習之真的开始掉眼泪,一颗接着一颗。
“欸欸,你干嘛啊,你真的哭啊!”江月慌了,急忙帮她擦眼泪。
顾習之一边哭一边抽噎:“我都说了,你不答应我会哭。”
江月一边给她揩眼泪一边道歉:“我开玩笑的,可以的,我愿意的,我喜欢你的,我让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别哭了别哭了……”
顾習之不哭了,抽着鼻子哼唧地问:“真的?”
江月斜了她一眼:“真的。”
顾習之笑了,露出两个酒窝:“那我可以抱抱你吗?”
江月揩眼泪的动作停住。
顾習之小心翼翼:“我、我好久没见你了……要是不……”
不等她说完,江月缓缓张开双臂,轻轻地,把顾習之拥进了怀里。
江月把头轻轻靠在顾習之肩上,环住她的背。熟悉的味道,顾習之的味道。
“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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