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迟意

　　再不舍，再不情愿他都要做出这个告别。

　　就像他再不愿也要在那晚去面对那些事情。此刻他站在苏晚榆面前，说出告别的话后，那些在脑海里斑驳的记忆又更深了一些。

　　那晚他把谢亦然送到王雪莹家后，独自披着一身的黑暗与孤独回到了家中。他走到房间门口，听着里面依旧未停的争吵声。

　　“我不允许！”蒋蓝意的声音格外强硬。

　　“你选吧，谁都行，但必须有一个跟我去纽约。”谢安的语气毫无波澜，就像是对偶然碰见的人问“你吃了吗”一样的语气，甚至比那还要平静很多倍。

　　“谢安，你连最后的一点良心都没有是吗？任谁跟着你，你能保证照顾好吗？你能保证叶凝不亏待你的儿子女儿吗？啊？”蒋蓝意语气压迫，而谢安一言不发。

　　之前蒋蓝意就听过很多谢安和叶凝之间的绯闻，只是她选择了相信，但命运到头来告诉她，男人都那样。一切一切的真心都只能错付。

　　“你现在跟我好聚好散，我也不和你多纠缠什么，就当我这么多年喂了狗。”蒋蓝意的情绪明显已经平复了很多，话语间已带上一丝坦然。

　　安静蔓延了整栋房子。

　　良久过后，谢安终于缓缓开口：“你知道老爷子的公司最近一直周转不开资金吧？”

　　谢安口中的老爷子是蒋蓝意的父亲蒋维斯，他当时和谢安的父亲交好，而蒋蓝意和谢安两人也因此缘由相识，最终慢慢走到了一处。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让人唏嘘。

　　“你什么意思？”蒋蓝意语气中带着难以察觉的震惊和警惕。

　　“老爷子最近忧心得很，他没和你说过吧。之前他投一个大项目失败了，亏损了很多钱。本来之前他和我们公司就合作得紧，现在我们内部不稳定，反而波及到了他们。现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和我们公司在纽约的项目，但你应该知道，现在那个项目是叶凝她爸负责，你现在如果不同意，我保不齐最后会发生什么。”

　　“你用我爸威胁我？”蒋蓝意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谢安不语。两人就这么在房间里僵着暗中对峙。

　　过了大概一分钟左右，寂然无声的房间外突然传来门把扭动的声音。谢安和蒋蓝意听见后同时转头，但面上的表情也都瞬间挂不住了。

　　这是第一次，谢陌风主动介入他们之间的争吵。

　　“小风……”蒋蓝意不由得小声叫他，试图让他别过来。但谢陌风脚步没停，他走到两人中间，站定。

　　三个人都齐齐没发声，直到半分钟后，平静无波澜如湖水般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谢陌风说：“我去吧。”

　　蒋蓝意立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要跟着谢安去纽约，他要做出牺牲和让步。

　　“不可以！”她没有丝毫犹豫，声嘶力竭地立刻拒绝，语气毋庸置疑。

　　又是一阵沉默。但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里，谢陌风却突然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不是自嘲，也不带讥讽，而是带着几分柔和，脸上扬着轻微的笑意。他转头看向蒋蓝意，语气像一片羽毛缓缓从天空中飘下般轻柔。他说：“妈，我去吧。”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柔软，可落在蒋蓝意耳中却如突如其来的洪水般凶猛。一滴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砸到了地板上。

　　谢陌风从小到大都没看见过蒋蓝意哭，这是第一次。谢陌风一直觉得蒋蓝意身上给人一种天塌下来我也抗得住的感觉，在她眼里，很多事都不及吃顿饱饭重要。

　　小时候谢陌风有一次考差了，回来闷闷不乐了很久。蒋蓝意发现后，走到书桌边轻声蹲下。她揉着谢陌风当时小小的脑袋说：“别伤心了，妈妈不会因为你没有那么那么厉害就不喜欢你的。”当时谢陌风满腔的伤心瞬间全转换成了疑惑。因为在他眼中，蒋蓝意原本给他的爱就早已让他相信这一点，根本无需这句话来佐证。

　　此刻的蒋蓝意和那时一样爱他，只是这次爱的代价是眼泪。

　　事到如今看到那滴硕大的泪，谢陌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之前在蒋蓝意身上所感觉到的坚强都不过是错觉而已。他的妈妈也是需要依靠的，但谢安当不了那个依靠，所以他来当。

　　谢陌风看着蒋蓝意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花。他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蒋蓝意。他在她耳边说：“妈，别哭，我已经长大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顿了顿，“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然然。”

　　他不再是咿呀学语的小孩，而是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了。之前蒋蓝意和谢安争吵，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那些事过了就过了，但这次不行。他是儿子，也是哥哥。他不能任自己的母亲被人拿捏，也不能把自己的妹妹推出去去过和寄人篱下无二般的生活，所以他得站出来，抗住责任，让自己成为那个最优解。

　　蒋蓝意还在止不住地颤抖。一年以前谢安和谢平争权时，谢安就有意向去国外发展。当时为了以防万一，他就让谢陌风开始准备去国外留学。其实谢陌风是不愿的，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拗不过谢安，所以他先假意照做了。他想着到后面迫不得已时，只要他不愿，蒋蓝意一定会遵从他的意愿的。可没想到的是命运弄人，再不愿，现在他也要走了。

　　……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讯息，苏晚榆不知该如何作答。翻涌的情绪连带着那些准备说出口的话，她都努力咽下。

　　“那挺好的。”苏晚榆只能说。

　　于她而言，出国是一件想都不能想的事，而于谢陌风而言，这个选择却是再好不过了。

　　出去留学氪金，再加之他本就卓越的能力，这对他本就灿烂的人生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他好像本就该过那样的人生，她为他能拥有这样的人生感到高兴。

　　所以她只能逼迫自己脸上扬起笑容，将全部的苦涩都咽到肚子里，然后说出一句适宜的回答。

　　听到苏晚榆说出挺好的，谢陌风觉得自己一下就不好了。

　　他之前其实暗暗期待过苏晚榆的反应。他期盼着，哪怕只是作为朋友，她会不会有一丝难过和不舍。而此刻看着眼前那张扬起明媚笑容的脸，他从苏晚榆身上找不出丝毫想让他留下来的痕迹。

　　谢陌风也低头笑了，和苏晚榆一样，隐去了脸上的失落。

　　“那你之后还会回来吗？”这是苏晚榆最后一次试探。只要谢陌风之后还回来，她就还想勇敢一次，她还想试一试，为那一丝微小的可能性。

　　而谢陌风回答的却是：“不回了吧。”

　　回不回来谢陌风也不知道，毕竟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但他现在暗藏私心，他想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他想看看即使以后他不回来了，苏晚榆是否会有那么一点反应，哪怕小小的一点。

　　但结果当然是失望。苏晚榆的脸上紧急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以遮掩抑制不住的难过。她仰起头，语气轻快地说：“是吗？去国外挺好的，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认识一下不同的人，你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很精彩的。”

　　但其实苏晚榆那颗想坦白的心已经被压得粉碎。谢陌风的这个回答让她再说不出那些准备了数遍的话。谢陌风要走了，不再回来了，她现在如果说出心意算什么呢？希望他为了自己留下来吗？阻挡他大好的前程吗？

　　这一切苏晚榆都不会做。她只会笑着和谢陌风说：“希望你前程似锦。”

　　谢陌风的心，一下就死了，死得彻彻底底的。果然如他所料，苏晚榆不喜欢他，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她也一切都不在乎。

　　听她笑着说出祝福，谢陌风也只能笑着回望她。可笑着笑着，两人都没再笑了。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看着彼此。而后在这个隐秘安静的角落里，在潺潺的溪声中，在随风飘荡的树影之下，在眼中看着对方的脸上又慢慢扬起笑。

　　就在当天晚上，谢陌风飞往了纽约，而蒋蓝意也在第二天同时搬离了那栋房子。她和王雪莹说，是时候该换个地方开启新的生活了。苏晚榆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其中的曲折过程，可她听到的东西仅限于蒋蓝意和谢安离婚的缘由。可她依旧不知道的是，谢陌风不想去国外，他想留在她身边。

　　一房子的东西很快收完，蒋蓝意和谢亦然也在即将离开之时特意来辞行。

　　看着谢亦然泪流两行地和许子默招手告别时，苏晚榆心里一阵刺痛，这个场景让她想起昨天，想起那场告别。

　　卡车渐渐远行，而最后的痕迹也隐于即将到来的夜幕之中。苏晚榆牵着许子默回家，却在进门时感受到有温热的泪同时滴落在双手上。

　　-

　　没了谢陌风的生活，既漫长也飞快。只是苏晚榆却突然觉得有点孤独，就和当初王艳芬和苏智恒突然从她生活中抽离一样的感觉。

　　整个假期的夜晚，她桌前都摆着一杯王雪莹定时端进来的热牛奶，然后她一个人孤独地熬到凌晨两点，看着那些原本空白的练习册一页又一页地被填满。

　　有一天假期凌晨两点半，苏晚榆刷题刷累了，抬头休息时不自主地往对面看。

　　自谢陌风走后，她习惯于把窗子开一个小缝，夜晚的风不时钻进来一些，这时候总会让人从这个快要昏昏欲睡的夜晚间瞬间清醒。

　　透过有点花却又异常清晰的窗口，她的目光落在了对面。

　　那个无比熟悉的窗口如同夜色一般也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后来又过了大概两个星期，还是在凌晨，苏晚榆又抬头看，对面的窗口亮了起来。

　　掩埋已久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但又很快被她压制，因为即使那个窗口一如既往地亮，但她再也不会在凌晨的这个时候感受到桌面上手机的振动了。

　　不会再有人在这样的深夜问她作业做好了吗？查缺补漏完了吗？要睡了吗……

　　一切熟悉的过往都在不受控地向遥远的未来驶去。

　　想到这儿，苏晚榆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原来谢陌风真的已经离去了。

　　在之后的时日，她有时看着前面空着的桌椅也会愣神，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后来那里又坐了别人，座位虽然满了，但她心里依旧还是空落落的。

　　看着空的位置，她时常会恍惚，觉得谢陌风只是还没回学校而已。而如今看着面前一样却不同了的窗口，还有桌上安安静静的手机，谢陌风离去的实感侵袭了她的大脑。

　　苏晚榆在这时恍惚想起他们的告别。

　　再见。
　　再见。

　　再见，再见。还是再也不见？

　　苏晚榆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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