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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又震了两三次,是祝砚和江烁发来的消息。
祝砚昨天就追着问他到家没,还半信半疑地要他拍照证明。叶寒没法子,只好拍了张酒店房间的照片发过去。自那以后,祝砚便时不时发来消息,一改先前闹别扭的冷漠。
江烁则发来两条日常消息:一条问叶寒晚餐吃了什么,另一条附带两张照片。白瓷盘里的家常菜还冒着热气,连米饭的颗粒感都看得清。
叶寒看着照片,莫名多了点食欲,回了句常吃的食堂菜名。
或许是车内的气氛过于压抑,叶寒竟难得主动点开了对话框。
“在花店吗?”
江烁的回复来得很快:“是啊,正陪奶奶呢。等我回去,下次一定带你再来吃饭~”
叶寒回复一个“好”字。
没关系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至少还有江烁,有祝砚,还有那些在生活里慢慢与他产生联结的人,他们就像散落在沿途的光,让这段归途没那么难走。
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西边天上的晚霞红得正艳,把灵棚的白帆布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风从棚子里穿过去,把帆布吹得哗哗响,远处隐约传来的唢呐声,在安安静静的村子里荡出一阵阵冷清的回音。
叶静澜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米白色西装在灰扑扑的村道上显得格外扎眼。叶寒跟在她身后,刚走近院子,就听见一阵粗暴的呵斥声:“哭哭哭!就知道哭!死人的日子你嚎丧给谁看!”
是舅舅叶建军。他正揪着个半大的少年往外推,少年校服上还别着初中校徽,正是叶寒的表弟。表弟被推得撞在墙角,眼圈通红却不敢作声,嘴角咬出了白印。
“建军,干啥呢!”张婶赶紧上前拉劝,“孩子还小,有话好好说。”
叶建军甩开她的手,满脸戾气:“老子教训儿子关你屁事!跟他那个妈一样,没一个省心的!”他嗓门洪亮,目光扫过刚进门的叶静澜和叶寒,眼神里带着股嫉妒和蛮横,“哟,大老板回来了?怎么,这回打算给多少钱打发我们?”
叶静澜连眼皮都没抬,径直走向灵棚深处。叶建军碰了一鼻子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又指着表弟骂:“还不赶紧去烧纸!再磨磨蹭蹭的,看我不揍你!”表弟吓得一哆嗦,赶紧端起纸钱盆往火边挪,路过叶寒身边时,飞快地低下头。
灵棚下帮忙的乡亲们都低着头没敢作声,连烧纸钱的二奶奶都加快了动作,生怕惹祸上身。
有人递来孝服,叶静澜接过,动作利落地穿上,转身时看见叶寒正盯着他舅舅的方向发怔,半天没穿过布扣。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帮他系好带子,手背触到他后颈时,顿了顿,又很快收了回去。
“跪在这里。”她指了指灵前的蒲团,自己先跪了下去。
叶寒跟着跪下,膝盖磕在硬邦邦的蒲团上,让他悄悄皱了皱眉。
他望着外婆的照片,想起小时候被她拉着坐在门槛上,听她叹着气说:“你舅舅随你外公,脾气硬得像石头……静澜小时候总护着他,结果反被他抢了零食还推搡……”
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外婆提起舅舅时,眼里会有那么深的无奈。直到此刻跪在灵前,听着外面舅舅的呵斥声和表弟压抑的抽泣声,看着身旁那个始终沉默的背影,他才隐约明白,这个家藏着的不仅是故事,还有代代相传的伤疤。
晚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叶寒和叶静澜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挨着,却又隔着半指的距离。
葬礼进行到后半场,乡亲们大多聚在院外闲聊,灵棚里只剩下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叶寒蹲在灵棚角落的阴影里,忽然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陌生女孩朝叶静澜走去,是村里老人口中那个放暑假回来的大学生。
女孩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走到叶静澜身后时脚步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表姨,这是……留给您的信。”她把信封递过去,“她走前总念叨您,说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让我一定交给您。这信是她让我帮着写的,说……说想跟您道个歉。”
叶静澜背对着灵棚,没回头,也没接信。女孩的手僵在半空,又补充道:“外婆说,她知道以前对不住您,说您小时候受了太多苦……她一直很想您,每次您寄钱回来,她都在枕头底下放很久才舍得花。”
叶静澜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信封上,没什么情绪。她抬手接过信,随即转身走向灵前的烧纸钱的火盆边,火苗正往上舔着纸灰,窜起一阵阵细小的火星。
叶寒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想站起身,却又被钉在原地。他看见叶静澜捏着信封的一角,毫不犹豫地把信纸凑向火苗。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卷上纸张。
“表姨……”女孩惊得后退一步,眼里满是错愕,可终究没再说什么,咬着唇转身快步离开了灵棚。
火堆旁的叶静澜始终没回头,直到信纸彻底化为灰烬,才转身走回灵前,重新跪坐在蒲团上,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而角落里的叶寒,看着那飘散开的灰烬,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带着疼。每年叶静澜生日,他都会在宿舍的台灯下写一封信,写学校的事,写自己的事,写他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话。
他突然发现了那些信的最终去处。
风突然变大,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歪歪扭扭的。叶寒猛地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发颤。
天刚蒙蒙亮,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唢呐声在晨雾里拉得又尖又长,与纸钱被风吹散的哗啦声一同在寂静的村道上回荡。叶静澜走在最前面,叶寒跟在她身后。
舅舅叶建军不知喝了多少酒,脚步虚浮地跟在队伍侧边,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被张婶狠狠瞪了一眼才闭了嘴。表弟低着头走在最后,路过田埂时不小心踩空,摔在泥地里。叶建军回头就骂:“废物!这点路都走不稳!”扬起的手却被二奶奶死死拉住:“今天什么日子!你安分点!”
叶寒看着表弟爬起来默默拍掉泥渍的样子,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叶静澜走夜路,自己摔在地上时,她也是这样冷着脸站在原地,却在他爬起来后,悄悄放慢了脚步。
下葬的土坑前,外婆的棺木缓缓落下。叶静澜站在土堆旁,看着乡亲们一铁锹一铁锹填土,脸上没什么表情。叶寒站在她身后半步远,听见泥土砸在棺木上的闷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掏空。
葬礼结束时已近中午,乡亲们陆陆续续散去,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的鞭炮碎屑和未燃尽的香烛。叶建军凑到叶静澜面前,搓着手笑:“姐,丧事办完了,那笔钱……”
“卡给你了。”叶静澜打断他,“以后别再打电话。”
叶建军的笑僵在脸上,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表弟抱着一个旧相框站在角落,里面是外婆和他的合照,见叶静澜要走,忽然跑过来,把相框往她手里塞:“外婆说……让你留着。”
叶静澜没接,只是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塞给表弟:“拿着,好好读书。”说完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车子驶回市区时,天色已经暗透。霓虹灯透过车窗在叶寒脸上明明灭灭。
叶静澜把车停在美容院的停车位,没熄火,只是侧头看他:“到了。”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像在提醒一个普通乘客下车。
叶寒愣住了,“我……”他本以为会先回住处,至少能有个短暂的落脚。
“你自己回去吧。”叶静澜打断他,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店里还有事,我得上去处理。”她甚至没提“住处”或“接下来的安排”。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下车前余光扫过母亲紧绷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说。推开车门,晚风带着城市的喧嚣涌进来,把车厢里的冷气吹散了大半。
他站在原地,看着叶静澜走进美容院。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叶静澜的住处于他而言始终是个模糊的谜,学校宿舍更像个临时落脚点,终究算不上“回处”。手指无意识划过手机边缘,屏幕亮起时,停留在和江烁的聊天界面。那句“再带你再去吃馄饨”的承诺还带着温度,却衬得此刻的茫然愈发清晰。
他忽然想起自己对江烁说的:“人长大了,总归要自己生活的。”
可现实是,在他还没学会如何长大的时候,就已经被迫习惯了一个人生活。那些本该被接住的情绪,那些需要依靠的瞬间,最终都成了独自消化的课题。迷惘的灵魂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旷的夜色里四处游荡,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叶寒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就像叶静澜没回头一样。有些关系,注定只能在各自的轨道上,沉默地驶向更远的地方。
他最终走进了先前住过的那家酒店,办理了入住。
这一住,便是大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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