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8世纪

　　他们轮流上前检查。老者翻开兰斯的眼皮，仔细观察他的瞳孔，又用一块小银板压住他的舌头，查看他的喉咙。年轻些的医师则将小瓶凑到兰斯鼻下，试图用刺鼻的气味刺激他，但兰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提着工具箱的则用一个小锤轻轻敲击兰斯的膝盖和手肘，测试反射。

　　“大人，”为首的医师转过身，语气沉重，“这位少爷的身体并无发热、炎症或外伤的明显迹象。根据您的描述，他是在遭受巨大精神冲击后变成这样的。我们认为，这可能是某种严重的‘忧郁症’发作，导致他陷入了这种……心智封闭的状态。过度的黑胆汁可能蒙蔽了他的感官和理智。”

　　“治疗方法？”阿尔弗雷德拧着眉，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医师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者谨慎地开口：“首先，必须维持生命。如果他拒绝进食，我们需要用漏斗灌入肉汤、牛奶和稀释的葡萄酒。其次，我们认为需要进行‘平衡□□’的疗法。最直接有效的是‘放血’，在肘部静脉切开一个小口，释放体内过多的、导致忧郁的黑胆汁，这有助于恢复□□的平衡，或许能唤醒他。”

　　年轻医师补充道：“或者，可以考虑使用‘蚂蟥’吸附在太阳穴附近，吸取局部的坏血。”

　　提着工具箱的医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在一些极端案例中，如果怀疑是头骨内有‘压迫’或‘恶气’积聚，或许……可以考虑在头骨上钻一个小孔，释放压力……”

　　“够了！”阿尔弗雷德猛地打断他们，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翻涌着怒火与嫌恶。
　　他无法忍受这些人要将冰冷的刀片、恶心的水蛭甚至钻孔的工具用在他珍视的、此刻如此脆弱的兰斯身上。“滚出去！”他指着门口，声音冰冷如铁，“全都给我滚！”

　　医师们被他骇人的气势震慑，不敢多言，慌忙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他回到床边，重新坐下，紧紧握住兰斯冰凉的手，将那无力的手指贴在自己额前，深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挫败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疼惜。

　　……分割线……
　　周遭的一切感知都在远去，色彩褪成模糊的灰白，声音扭曲变形，最终归于沉闷的嗡鸣。

　　兰斯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而粘稠的深海。
　　光线从头顶的水面透下来，扭曲、摇曳，形成模糊的光斑。他能看到“岸上”有人影在晃动，那个熟悉的高大轮廓焦急地徘徊，似乎还有其他人来了又走。他能隐约听到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涌动的水流传来——有急切的呼唤，有嘈杂的议论，但都扭曲变形，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只剩下嗡嗡的、沉闷的杂音。

　　他并不觉得痛苦，也没有挣扎的欲望。这深水包裹着他，隔绝了那些让他心碎、让他愤怒、让他疲惫不堪的情绪。在这里，没有菲尔，没有生意，没有需要他时刻算计和提防的一切。只有一片逐渐加深的、令人安心的宁静。

　　好困……

　　倦意如同最柔软的水草，缠绕着他的四肢，抚过他的意识。他想就这么沉下去，沉入更深、更暗、更安静的地方。岸上的光影和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无关紧要。那个焦急的身影，那个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也渐渐淡去了。

　　就这样吧……

　　他太累了。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让他连维持最后一丝清醒都觉得费力。抗争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最终还是落得这样……他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感受。沉睡，似乎是最好的归宿。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水下的光线越来越暗。声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缓慢的心跳，和一种万籁俱寂的虚无感在蔓延。

　　闭上眼睛……一切就都结束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寂，准备完全融入这片虚无之海的瞬间——

　　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香味，如同最纤细却坚韧的银丝，悄然穿透了那厚重的、隔绝一切的混沌帷幕，轻轻缠绕上他即将沉寂的灵魂。

　　那不是任何一种他熟悉的香料，也不是甜腻的食物香气。
　　它清浅、温暖，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棉布味道，混合着某种早已遗忘的、类似薰衣草与牛奶的柔和气息。这香味……莫名的安心。
　　兰斯的灵魂开始出现了疑惑：这是什么味道？
　　像是最深的黑夜里，悄然亮起的一盏小灯散发出的暖意；像是寒冷冬日，将冻僵的脸庞埋进刚刚烘干、还带着皂角清香的柔软毛衣里；像是……记忆深处，一个模糊却无比温暖的怀抱。
　　像是？
　　妈妈……
　　妈妈。

　　这缕香味，像一个温柔的锚点，牢牢固定住了他不断下坠的意识。
　　冰冷粘稠的深海似乎变得温暖了些，沉重的困意被这熟悉的安全感稍稍驱散。

　　伴随着这香气，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模糊而美好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黑暗的视野里：明亮灯火、午后阳光、轻柔歌谣、喜欢的动漫人物、游戏、爸爸、妈妈、高三的誓师会、踏进大学校园的期待……那些遥远、褪色，却无比珍贵的温暖瞬间，如同涓涓细流，浸润了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位于城市高层的家。妈妈就坐在沙发上，温暖的灯光照着她温柔侧脸，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像是阳光和某种护手霜混合的好闻味道。他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扑进那个怀抱，紧紧地抱住，眼泪瞬间决堤。

　　“妈妈……”他在梦里哭泣，声音哽咽破碎，
　　“我想回家……回地球……这里好难，我什么都没有……我被困在这里了……”
　　“我在这里过得很差……我什么也没有……”
　　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挣扎与恐惧，诉说着完成任务的艰辛，诉说着无人可依的孤独。最后，所有的委屈都凝聚在一个身影上。
　　“我唯一……唯一想要抓住的……好像也逃掉了……”
　　“他不见了……我很难过，妈妈，我好难过……”
　　菲尔……逃掉了……而我，再次一无所有。

　　现实的冰冷与梦境的温暖交织。
　　妈妈微笑得模糊，只伸手抚摸着他，好像在说：“我等你回来。”
　　于是，求生欲让兰斯开始在这片意识的深海里拼命挣扎，但这太难了，他几乎动弹不得。
　　溺水般的窒息感是那么真实而强烈。

　　就在他几乎要被冰冷的虚无感彻底吞噬时，那股存在于现实维度、与梦中母亲怀抱极其相似的、清浅而温暖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干净棉布与柔和奶香的味道——如同最坚韧的生命线，从现实世界而来，来到意识空间，再次缠绕住他不断下坠的灵魂。

　　这熟悉的安全感，来自生命最初的烙印，超越了时空。它温柔地抚平他激烈的情绪，熨帖着他碎裂的心神。梦境里，母亲的怀抱更加真实有力；现实中，那缕香气仿佛构筑了一个无形的、安全的茧房。

　　他终于不再挣扎，放任自己在那香气的引导和支撑下，从那片片象征绝望与迷失的冰冷深海，缓缓上浮，最终彻底沉入了一个温暖、黑暗、却无比安心的怀抱里。
　　兰斯陷入了修复性质的、漫长的沉睡。

　　漫长的沉睡，仿佛跨越了无数个日夜。
　　当兰斯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那股萦绕不散的、让他心安的气息。他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入目的不是他熟悉的红岩堡商行简陋的天花板，也不是阿尔弗雷德客房里那深色的胡桃木床幔。而是一片柔和的、带着陈旧感的浅蓝色天花穹顶，上面依稀描绘着有些褪色的、小天使和云朵的图案。

　　他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却异常温馨的房间。墙壁贴着淡雅花卉的壁纸，边缘有些许岁月的痕迹。靠墙摆放着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却擦拭得光洁的白色木质婴儿床，床栏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窗边挂着手工编织的、颜色柔和褪色的窗帘，阳光透过它们，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缕让他心安神宁的、混合着阳光、干净棉布与淡淡奶香的温柔气息。

　　这里……是哪里？

　　他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的毯子也带着同样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床边的身影。

　　阿尔弗雷德就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背对着他，身影在透过窗帘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他微微低着头，黑色的短发垂落额前，双手紧握成拳，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那姿态，不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公爵继承人，更像是一个在神龛前虔诚祈祷、或是无助乞求的孩子。

　　兰斯听到他极低极低的、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呢喃，声音沙哑而充满疲惫：

　　“母亲……保佑他……求您……”
　　“外祖父……请你们……看顾他……他是我……他是兰斯……”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只是将额头深深抵在交叠的手臂上，肩膀微微耸动。

　　兰斯的大脑还处于空白迷茫阶段。

　　“菲尔？”
　　他小声呼唤。

　　那个跪着的身影骤然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背部都绷紧了。

　　当兰斯再一次叫他时，他猛地转过身，力度之大，让兰斯都担心他的脖子会不会受伤。
　　那个人转过来，他的眼下有着浓重的、仿佛多日未眠的青黑色阴影，下巴上也冒出了凌乱的青色胡茬，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嘴唇干裂。

　　“你怎么这么憔悴？”兰斯艰难地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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