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浮华尽

　　谢临伫立在高地之上，玄色披风被山风猎猎吹动。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打破沉寂。

　　谢临回眸，只见一队残兵拖着断裂的兵器，踉跄着退回营地。
　　他们的甲胄布满凹痕与裂口，上面的血渍被雾气浸得发暗发黑，与身上的泥污混作一团，散发着铁锈与血腥交织的难闻气味。有人肩头中了箭，箭羽折断在肉里，只能咬着牙硬生生扛着。

　　营地之中，景象更是惨不忍睹。
　　篝火旁，士兵们横七竖八地坐着或躺着，大多面色蜡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连日来，他们不仅要抵御瘴母谷内敌军的箭矢滚石，还要对抗这无形无质的毒气，不少人已经出现了头晕、呕吐、皮肤溃烂的症状。

　　溃烂的伤口被雾气一浸，更是疼得钻心，有人忍不住低声呻吟，却又怕影响同伴士气，只能死死咬住布条，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

　　谷口狭窄，通路被敌军设下层层关卡，再加上这弥漫不散的毒瘴，简直是天险难越。别说整军行军、发起冲锋，即便是徒手攀爬，也难逃被毒气熏得昏厥的下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道带着难掩疲惫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江闻夜走到谢临身边，他眼底布满红血丝，显然已是多日未曾好好歇息。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灰，语气沉重：“瘴母谷易守难攻，敌军占尽地利，我们强攻了五日，折损了三成兵力，连谷内的核心防线都没摸到，再这么耗下去，只会徒增伤亡。”

　　谢临沉默着点头，目光扫过营中那些蜷缩在角落、气息奄奄的士兵，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几分懊恼：“莫寻渊之前提供的几条隐秘通道，想来都被他们提前设下了埋伏。再耗下去，不等敌军正真正动手，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或许，我们可以先把瘴母谷放一放。”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凝重。江闻夜和谢临二人闻声望去，只见杨冽颜伫立于门前，身姿挺拔，平静道：“瘴母谷的东侧，有一处无回崖，那里也是残云阁的其中一个分坛。”

　　“你怎么进来的？”
　　江闻夜下意识按住剑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杨冽颜曾是残云阁的人，虽如今已脱离残云阁，选择帮助天枢卫，但在江闻夜看来，始终是个外人，不得不防。

　　谢临抬手示意他冷静：“无妨，且听她说。如今这里，最熟悉残云阁的人，也只有她了。”他的目光在杨冽颜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慎的期待。

　　眼下天枢卫深陷瘴母谷的困境，进退两难，急需一个突破口，他们确实需要一个熟悉残云阁内部情况的“外人”来破局。

　　“无回崖？那是什么地方？”江闻夜将信将疑，抬眸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放弃瘴母谷，转攻无回崖？要是我们就这么放弃，未免有些可惜。”

　　“也不是放弃，我认为，瘴母谷可以放最后。”杨冽颜缓步走上前来，目光扫过两人，“先取无回崖，再图瘴母谷，或许更为稳妥。”

　　“无回崖……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谢临眉头一蹙，转头看向杨冽颜。
　　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想来是残云阁极为隐秘的据点。

　　杨冽颜走到舆图前，指尖落在瘴母谷东侧的一处空白地带，那里并未标注任何地名，显然是舆图未曾覆盖的隐秘区域。

　　“无回崖位于临海千丈绝壁之上，位置偏远险要，交通不便。平日里少有人迹，是残云阁培养精锐刺客的隐秘训练场。除此以外……”她忽而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江闻夜立即追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杨冽颜抬眸，语气依旧平静：“那里也算得上残云阁在这一带的情报中枢。”

　　“情报中枢？”谢临眼神骤然变得警觉，指节不经意间在桌案上轻轻滑动，“此话怎讲？”

　　杨冽颜迎上他的目光，继续解释道：“由于瘴母谷被毒瘴环绕，地形封闭，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基本都来自无回崖。无回崖不仅训练了一批又一批的刺客，还承担着对外联络、渗透探查以及物资补给的重任。瘴母谷的粮草、药品，还有我们天枢卫的行军动向，都是无回崖传递过去的。”

　　江闻夜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难怪他们能与我们僵持多日，看似闭门造车，实际外有应援！这么说来，若是先拿下无回崖……”

　　“便可斩断其耳目，断其后路。”谢临接过话头，双眼微眯，“换言之，你是想让我们先攻无回崖，切断瘴母谷的信息与补给来源，以便后期集中兵力围攻瘴母谷？”

　　“属下想的正是如此。”杨冽颜颔首，“先攻无回崖，不仅可以切断两个分坛之间的直接联系，还能让我们避免腹背受敌的境地。”

　　“腹背受敌？”谢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只思索了几秒便道，“那是何意？难道残云阁在这一带，除了瘴母谷和无回崖，还有其他分坛？”

　　杨冽颜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残云阁有三个大分坛。”

　　江闻夜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瘴母谷、无回崖，还有一个是什么？在何处？我们不如一并拿下，省得日后麻烦！”

　　杨冽颜看他蠢蠢欲动的样子，直言道：“我建议先集中兵力攻打一处。如今若同时分兵进攻两个分坛，只会分散实力，顾此失彼，反而容易被敌军各个击破，不如先拿下无回崖，再作打算。”

　　江闻夜闻言，脸上的兴奋劲儿顿时褪去，明了了她的意思，并未再多问什么。

　　杨冽颜见他识趣，便继续道：“无回崖此刻想必已经在暗中侦查我军的营帐部署，并把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递给瘴母谷。若在这个时候，第三个分坛再派人前来袭击，我军腹背受敌，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江闻夜和谢临听得认真，各自默言沉思。
　　杨冽颜总结道：“与其在瘴母谷外围陷入持久战，徒增伤亡，不如另辟蹊径，先取无回崖，掌握主动权。”

　　谢临沉吟片刻，终于有了决定。他低声吩咐探子立即出发探查无回崖的情况。探子抱拳领命，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翌日午后，营地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士兵们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打破了这份沉闷。

　　杨冽颜听到动静，起身走出营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兴许是好久没换厨子了，大家都觉着稀奇，只见几名士兵簇拥着一个身影，围着人家聊天。

　　那人身穿一身粗布衣衫，身形纤细，侧脸线条柔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距离有些远，杨冽颜看得不甚真切，只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听说了吗？上面新派了个厨子来。”

　　“不就一个厨子，有什么稀奇的？你没见过？”

　　“那人看着倒是斯斯文文的，不像会做饭的样子啊！”

　　“你可别小看人！听说人家厨艺可好了，是上面特意从后方调过来的，说是让咱们改善改善伙食，给大伙儿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适应了原来厨子的手艺，结果又给突然换了！这新来的要是做不好吃，我还怎么有力气干活？”

　　“话可不能这么说，能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再说了，说不定人家真有本事呢？”

　　士兵们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杨冽颜心中的疑惑更甚。
　　天枢卫的炊事兵虽不算精锐，但也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大多是膀大腰圆、手脚麻利的汉子，毕竟军营之中人多，做饭是个体力活，需要劈柴、挑水、生火，繁琐又劳累。

　　可眼前这个人，身形单薄，气质文雅，怎么看都与炊事兵的形象相去甚远。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而好奇心起，循着众人目光汇聚的方向走去，想一探究竟，看看这个新来的厨子到底是谁。

　　杨冽颜脚步轻快，很快便走近了些。那年轻人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目光恰好与杨冽颜撞了个正着。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时，杨冽颜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那不是别人，正是多日未见的沈卿樾！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卿樾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喜与错愕，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换上了一副倔强又带着几分委屈受伤的模样，像是被遗弃的小兽，眼神微微泛红。

　　杨冽颜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心中惊讶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沈卿樾。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重逢。

　　就在杨冽颜以为他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神情忽而由阴转晴，像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所有情绪，脸上绽开一抹爽朗的笑容，转头与身边的人唠嗑起来，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也仿佛并未因为杨冽颜的出现而受到丝毫纷扰。

　　“张大哥，伙房在哪里？我先去熟悉熟悉环境，看看需要做些什么准备。”沈卿樾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刻意的爽朗。

　　那被称作张大哥的人连忙指路：“就在前面那顶大帐篷里，里面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有，你先看看缺什么，告诉我就行。”

　　“好嘞，谢谢张大哥。”沈卿樾笑着道谢，目光却又忍不住偷偷瞟了杨冽颜一眼，见她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连忙收回目光，快步跟着张大哥往伙房走去。

　　杨冽颜站在原地，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她缓缓跟上，刚走到伙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士兵们好奇的询问声。

　　一老兵主动与他闲聊：“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呢？让大伙认识一下？”

　　沈卿樾毕恭毕敬道：“小弟姓游，名知味。要是日后有机会，大家都可以来小弟的知味小馆做客！”

　　众人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游兄，看你这么年轻，长得又俊，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来这做什么？回去继续经营你的小馆，日子不更逍遥自在？”

　　杨冽颜脚步放缓，侧耳倾听。
　　这话也正是她想问的。

　　有人一同附和道：“就是啊！我还巴不得赶紧休息呢！这都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回去！”

　　沈卿樾垂下眼帘，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我被心上人拒绝了。”

　　听到这里，杨冽颜整个人怔住，直接呆在原地，明明与他们隔着有一段距离，此时竟心虚得不敢正视他们。

　　先不说别的，最让她疑惑的，是沈卿樾那委屈巴巴、还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是从哪里学来的？

　　众人顿时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想不开，原来是失恋了啊！”

　　一个憨厚的声音响起：“长得这么俊还会厨艺，竟然留不住个妹子？那妹子多少有点不识货吧！”

　　沈卿樾闻言，眸中霎时闪过一道光，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双目熠熠生辉好像在说：是吧？你也觉得是她看走眼了吧！

　　“失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子还是要好好过，年轻人，看开点！”

　　“对啊对啊！等回去了，我给你介绍几个好姑娘，保证个个温柔贤惠！”

　　“那妹子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了，而那个人不是你？要是这样，那指定没戏，强扭的瓜不甜，不能强人所爱呀！”

　　“你扯这个做什么？想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呢？”

　　有人拍着胸脯道：“我可以把我侄女介绍给你！我侄女长得可漂亮了，性子也好，你要不要认识认识？”

　　沈卿樾苦笑着摇头。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语气中满是真诚的关切。沈卿樾一边应和着，一边忙着收拾伙房，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声。

　　杨冽颜站在帐外，看着对方忙碌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沈卿樾似乎感觉到了帐外的目光，抬起头来。

　　那一刻，两人正好视线交汇。

　　这一次，沈卿樾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委屈与受伤，只剩下深深的执拗与坚定，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杨冽颜心中微微一动，默默转身离开，方才那句话似仍萦绕耳畔。

　　我被心上人拒绝了……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士兵们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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