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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梅坼(调整句式)
花廊下,淡黄色的蜡梅花蕾柝裂了七八分,细点如锦,暖香四溢。
朱煦本以为,时局稳定了,殷榯与她又能像从前那般,过着两小无猜,兄妹相互扶持的和乐日子。
岂料,殷榯才刚回府,兜头就砸下一桩婚事。虽然婚事许多年前便定,可朱煦从没想过与殷榯成婚。大人们期待的眼神都落在她脸上,朱煦看也不是,躲也不是。
她拉着殷榯的衣袖,低喊:"哥哥……现在该如何是好?"
殷榯本紧拧着眉,听见她喊他哥哥时眉头松开,轻声道:"你先回书房。"
朱煦懂他意思,抿嘴一笑,点头。
淡淡的微笑,却若画龙点睛,顾盼飞彩,刘铖与三夫人皆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女娘自从半载前来了第一次月信,稚气渐脱,不再圆圆滚滚,骨架长开了,肩线的弧形优美,粉颈修长,虽瘦了许多,但穠纤合度,唇红眉秀,鼻梁巧挺,鬓边一缕散落的乌发,衬的她脸颊盈润,这样的花姿月貌,就算放在都城亦是美人胚子一个。
"哥哥,那我走了。"
殷榯点头。
她缓缓转身,模样端庄乖巧,纤细的背影崁入浮动的蜡梅暗香。
两人之间存在某种不言自通的默契,简单几个字,听在外人耳里只听得懂字面上的意义,殊不知在那一瞬间某个人已经将身家大事放心交给另一个人。
两对中年夫妇心有所触。
朱煦离开后,殷榯神色坚毅,令初平将门带上,去外头守着,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他从容的视线扫过四名长辈,慎重开口。
"叔父,叔母,关于我的婚事,子季有别的想法……"
-
离开后,朱煦并未去殷榯的书房做功课。
她还有别的事要忙,几上摆着算盘,一手算数,另一手誊抄。
新帝司马霍甫即位,各个世家皆摩拳擦掌,四处打听他的喜好。有小道消息说司马霍流落民间时曾在染坊干活,对彰施染色之道尤其讲究,独钟不易染好看的月牙色布料,以及稀罕难见的颜色。
消息一出,朱煦手里的月牙白布在一夜之间被商铺管事买断。
这些年,除了念着殷执礼大恩的那一批管事,其他管事们从不看好朱煦,到主动询问可还有多余的布料可让他们进货,全是因为朱煦独到的眼光获得小小的成功所致。
看轻她的管事们忘记了,任何有名气的人事物,都是从没没无闻开始的。
跟风容易,可很难被记得。既然不被记得,那便永远难以出名。所以朱煦虽然选择很少人走的路,染出别的染坊不敢尝试的颜色,并以布料叠加的方式呈现独一无二的色彩。
虽然钱攒的很慢,然而,一旦有买家赏识,那便会是忠实的顾客。
毕竟,他们没得选嘛!
月牙白布料卖光后,有不少管事写信来问朱煦手上冷门的布色,购买的数额庞大,成本甚至超过朱煦这些年攒下的钱,可管事们每三个月结算货款,意味着朱煦得将积蓄都先拿来添置技工,染料,与生丝。
这着实让朱煦踌躇了。
拨着算盘的指头停在半空中,放了下来,又停在半空中,放了下来,如此往复,纠结的很。
哑妇人在一旁帮着她计算布料的存量,约莫看出小娘子的难处。
她让朱煦伸出手掌,在她掌中写下几个字:破釜沉舟,勿计成败。
经过数年的训练,朱煦已经能藉由这种方式辨识字。她有些讶异,看着哑妇人淡定沉静的面容,双眼闪烁睿智的眸光。
"非衣姨,你也觉得瞻前顾后,难以成大事是吗?"
哑妇人又在朱煦掌上画了一行字:不,我怕你不做,将来后悔。
朱煦想起六哥哥曾给她讲解过庄生的逍遥游,他说,真正的逍遥,并非不顾世上道义,避开一切困难,而是在尽力过后不愧己心,真正得到解脱。
迈开步伐才会知晓,前方是黑暗,还是曙光。
非衣姨与六哥哥想法倒是一路。
一个转念间,朱煦咬牙下了决定。磨墨提笔,回信给管事们。
草萤拎了一篮子黄橙橙的温柑,帮朱煦剥了皮,塞进小娘子嘴里。主仆三人,在烛光底下吃着酸酸甜甜的温柑,空气里弥漫着温暖果香。
画堂人笑,苍雪蒙蒙。
迟暮的红山茶绒瓣落尽,花开荼蘼,青黄点点的蜡梅还娇着,月明千里。
三夫人在穿堂散步,远远看见被蜡梅疏枝掩映的窗格,朱煦在窗前埋首拨算珠的认真模样。
她凝望雪雪嫩嫩的小娘子,心里感叹她竟然长这么大了,纷乱的思绪回到六七年前的苍云寺。
晌午殷榯所言,委实震惊三夫人。
煦煦并非谢家嫡女谢蕓,而是曾经在谢府中帮过六郎的心善小婢女。
她的直觉果然没出错,一个人纵然失忆了,刻在骨子里的性子不可能说改就改。
谢蕓骄纵是都城出了名的,她曾在谢府刁难六郎,迫他中暑。而煦煦与她截然不同,她疼惜六郎的心意他们全看在眼里。
六郎坦言没揭穿真相,是想保住煦煦的性命。以当时的战乱局势,众人没闲功夫怜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婢女,伤重的她只能落得被丢下船被大鱼吞腹的命运。
不少老奴在南奔时病重,不得已被抛下,更何况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子。
当时六郎弃文从武,被老太太孤立,自身都难保,只能出此下策保住小女孩的命。
只是在苍云寺时,曾险些穿帮。
邀天之幸,她曾出手抵挡二夫人的质疑,否则午夜梦回时,她必定良心难安。而承业禅师,应是抱着与她一样的念头,明知小娘子不是谢蕓,选择出手帮她隐瞒。
亲眼见过谢蕓的承业,怎么可能分不清煦煦与谢蕓?
禅师果然怜悯众生,冒充王谢大族的罪名在人命面前不值一提,没有辱没他一代禅师的尊号。
三夫人摸着青黄色的蜡质花囊,向身边的婢女道出一则典故。
"你可知,蜡梅从前的名字叫狗蝇花吗?后来,有位名士不忍心它名字粗俗,便将它改成蜡梅。"
婢女惊诧,微张着嘴:"唉呀,还真够难听的,幸好改名,否则不委屈这些漂亮的花了!主子倒是告诉我是哪个名士大发善心的?"
三夫人温婉地笑了笑,仰望扎在苍穹星空里的坚韧枝条。
"我忘了。"
其实,无论它花名是什么,世人终归会记得它是最能在冬雪盛绽的花种,一支独艳,百花难及。
幸好阿。
幸好这世上有六郎记得朱煦是谁。
-
四夫人房里。
殷东山一夜无眠
当殷榯坦言相告朱煦并非谢蕓时,殷东山虽震惊到快拔光胡子了,却很快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那便是将错就错,让朱煦一辈子做谢蕓。
谢夫人掉头回去都城,谢蕓定当跟在她身边,母女两人应该皆死在羯胡人的乱箭之下。
六七年了,他曾多次与南来的谢氏族人打探,他们皆无奈道与谢方并不熟稔,不曾见过谢蕓。而与谢蕓最有可能熟识的二姨母,更是从未主动找上殷家,从未表示过有意将姊姊女儿接过去照料的打算。
这便是朱煦能一直以谢蕓的身分寄居在殷府,始终没被拆穿的缘故。
既如此,何不将错就错?
两人既可顺理成章成婚,煦煦仍能顶着谢方独女的名头,当个风光的殷氏宗妇。
可殷榯却恳求殷东山代替死去的双亲,去谢家退婚,恢复煦煦的真实身分。
殷东山当时满怀期待地问他,退婚是为了与煦煦成亲吗?他那固执的侄子竟然摇头!
殷东山真是懵了。
刘铖被翻来滚去的中年男子惹得心烦,坐起身,白了他一眼。
"你若是惦记着六郎的婚事,我劝你早早睡了吧,无济于事。"
殷东山连忙挨过去:"怎么连你也……"
刘铖打断他的话:"子季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认准的理从没有回头的余地。"
殷东山一头雾水:"可他分明与煦煦心意相通,情意甚笃,为何不成亲?难道他不喜欢煦煦?"
刘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脑中浮现殷榯沉静习剑,朱煦一旁认真排字雕的宁静画面。她确实也希望这两人终成眷属,只可惜朱煦并非谢蕓。
协助冒充王谢大族的罪,将来若谢家人要追究,殷榯与朱煦都躲不过。
幸好当初为了守护小娘子的名誉,他们始终没有对外宣称谢蕓人在殷府之中。当时老太太还埋怨,殷家人做了这么一桩大善事,怎么竟要藏着掖着,多怕被知道似的。
如今想来,这反倒替朱煦恢复身分保留余地。
眼下朱煦染布生意做的稳当,殷榯也在无难营站稳脚跟,他当是自觉羽翼足够丰厚,是时候能让告诉长辈们知晓真相了。
只怕当初殷榯瞒着小娘子身分时,早就都盘算好。他胆大心细,沉毅卓绝,冷静帮她安排好后路。
一直以来,刘铖以为小娘子疼惜郎君,可其实打从一开始,便是郎君守护着小娘子。
夜色沉沉。
殷东山还在叨叨念着:"大爷若是知道子季孤家寡人,该要怎么怪我……"
刘铖静静看着垂坠的帘帐。
"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知道。别想了,大爷在天之灵,他不会怪你的。"
-
殷府近来谈定几桩婚事,阖府喜气洋洋。殷瑶再不久便行及笄之礼,及笄后嫁给琅琊王氏的公子王默。
殷府最有出息的小娘子高嫁,年轻小婢女们团团围绕着她,嘻笑着问王默的佚事,当然更是好奇殷瑶究竟如何攀得琅琊王氏,只是不好意思直白问出口。
殷瑶面上看不出喜怒,有问有答。只是偶尔一两个小婢女言语不知轻重,脱口高攀二字,殷瑶立时三刻沉下面孔。
朱煦与殷怀叶也坐在一旁,陪殷亦玩跳索。
殷亦看姊姊面色似有不悦,挥手赶小婢女们出去:"去去去,你们害姊姊不高兴了,滚去别的地方!别在这里添乱!"
小婢女们落荒而逃。
朱煦心道:小弟弟长大了,会护姊姊了。
屋子安静了下来。
殷瑶总算能畅所欲言。
她轻嗤一声:"哼,高攀?咱们殷家比王家有钱多,谁高攀谁还不知道呢。"
朱煦与殷怀叶对看,不发一语。
殷瑶突然握住朱煦的手,发自真心地道:"煦煦,还是你这样好,有自己的钱产,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没人会用你的家世跟出身来评断你这个人。"
她欲言又止,楞神瞅着镜旁的首饰,那是铺子里送来给新妇挑选的。
殷怀叶性子和善,话挑好听的讲。
"阿瑶姊姊,你是我们家中最聪慧的小娘子,王默能娶到你,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殷瑶垂下颈子,嗓音低微到几乎听不见。
"你与仓振那样的两小无猜,没有半分算计,才是我羡慕的。"
殷怀叶羞红了脸。
殷瑶又唏嘘道:"大家都说我嫁的好,可你们知道什么?那个王默其实就是个呆子,我要他拿橘子给我吃,他竟给我林檎果,哼,呆子!"
朱煦与殷怀叶强忍笑意。
朱煦觉得今日的阿瑶姊姊有些多愁善感,心道这大概是女子嫁人之前总要经过的心路历程吧。
说到嫁人,朱煦想起那日大人们公然要殷榯与她将婚事快办了。
几日过去,无消无息。
看样子,六哥哥应是将他心有属的实话告诉他们,打算退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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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二夫人假意散步。
两个小娘子婚事底定的消息传出,不时有宾客与亲戚前来走动,道贺,攀亲带故。
二夫人的进宝无人问津,她比谁都急。进宝是独子,二夫人宝贝的紧,媒婆送来的人选无一被二夫人回驳,丑的不要,太漂亮的也不要,每一个都配不上她可爱的进宝。
可要二夫人讲清道明要什么样的姑娘时,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不知晓让议亲的人打退堂鼓的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还以为是她贵人认识的不够多,于是趁来府上走动的人多时,故意在门口亮相,逮着一个是一个。
这日,来了一个熟面孔,是与朱煦生意往来多年的商铺管事。
管事身材圆滚滚的,大冷天额上铺了一层汗,与门童通传时,一面擦脸。
二夫人反正闲来无事,便顺口一问:"来找主事娘子的?"
主事娘子,便是朱煦。
那人拱手,神色有些急的模样:"是。"
二夫人好奇了起来,忌妒地问:"难道又有什么生意上门?"
胖管事是个老实人,没看出二夫人歹毒的心思,想着四下无人,便凑到二夫人耳边,悄声道,
"羊府的王夫人不知怎么的,突然急着要找能染出月牙白色布料的染坊,这不,我第一个就想到管事娘子,赶紧来向她禀报,请她亲自走一趟。"
胖管事又抹了脖间的汗水。
其实,他没透漏一件实情。
新帝司马霍也正在羊府中。
帝王出访民间是绝对的机密,他万万不能泄漏实情。
二夫人滴溜的眼珠子一转。
羊府的王夫人,便是谢蕓的二姨母,她本该被称作羊夫人,可她深深自傲于显赫的母家王姓,无论如何都不让人唤她羊夫人。
二夫人猜想,王二姨母与姊姊谢夫人之间肯定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不会多年对谢小娘子不闻不问。
若是王夫人不期而遇外甥女,会不会气的将她撵出门?
进宝迟迟娶不到新妇,二夫人正愁一肚子窝火没处发。
她笑着对胖管事道:"看你急的,我现在就进去屋里帮你转告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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