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窗外天光刺破雪幕，带着新年的清冽。
　　纪书漾先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唇上温热的触感和颈侧沉稳的呼吸先于视觉冲击了他。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纪时泽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沉甸甸的，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的背紧贴着哥哥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毛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纪时泽的下颌抵着他的发顶，呼吸均匀绵长，显然还在深睡。
　　昨夜那个带着绝望和试探意味的吻，以及随后纪时泽那句沙哑的“睡吧”和更紧的拥抱，清晰地烙在纪书漾的脑海里。不是梦。
　　他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身后的人，更怕打破这脆弱得像泡沫的温存。
　　额角那块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与此刻的亲密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哥……没推开他。
　　甚至抱得更紧了。
　　这个认知像微弱的电流，在纪书漾四肢百骸流窜，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随即又被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小心翼翼的狂喜淹没。
　　他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贪婪地汲取着身后传来的体温和令人安心的气息。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窗外的天色由灰白渐渐转亮，远处传来第一声清晰的鸟鸣。
　　纪时泽的呼吸节奏似乎变了。
　　环在纪书漾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下巴在他发顶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纪书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嗯？”纪时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刚醒的沙哑，温热的呼吸拂过纪书漾的耳廓。
　　纪书漾的身体更僵了，像块石头。
　　纪时泽似乎也彻底清醒了。
　　他环在纪书漾腰上的手臂顿住，身体有瞬间的凝滞。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尴尬。
　　几秒钟后，纪书漾感觉到身后的胸膛微微起伏，纪时泽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谨慎，松开了环抱的手臂。
　　温暖的束缚骤然撤离，纪书漾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随即涌上巨大的失落和恐慌。
　　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狼狈。
　　四目相对。
　　纪时泽半撑起身子，镜片后的眼睛还带着初醒的迷蒙和血丝，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翻涌着纪书漾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挣扎，有昨夜未曾散尽的痛楚，还有一丝……狼狈？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纪书漾，消瘦却依旧清晰的侧脸线条。
　　纪书漾不敢回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纪时泽也坐起身，看着弟弟慌乱逃窜的背影，只穿着单薄毛衣冲进厨房的洗漱池。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昨夜的一切清晰得可怕，从失控的吻到相拥而眠，每一步都踩在他亲手划定的警戒线之外。
　　胃部传来熟悉的钝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也像是对他失控的无声嘲讽。
　　厨房里水声哗哗，纪书漾用冷水狠狠扑了几把脸，试图浇灭脸上的热度。
　　“水凉，加点热的。”纪时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吓了纪书漾一跳。
　　他不知何时也起来了，身上套着纪书漾那件洗得发白的棉服，显得空荡荡的。
　　“没……没事，习惯了。”纪书漾胡乱抹了把脸，赶紧拧开水龙头兑热水，动作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纪时泽没再说什么，走到灶台边，揭开昨晚剩下的饺子汤锅盖看了看。
　　汤已经凝了一层白油，里面零星飘着几个破皮的饺子。
　　“汤糊了，不能喝了。”他声音平淡，把锅端到洗碗池准备倒掉。
　　“别倒！”纪书漾立刻阻止，动作快得抢过锅，“热热还能吃，下面条也行，汤有味儿。”
　　他低头搅着锅里的凝冻，避开纪时泽的视线，“浪费粮食不好……你以前说的。”
　　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
　　纪时泽动作顿住，看着纪书漾低垂的后颈，少年清瘦的脊梁骨在毛衣下微微凸起。
　　那句他多年前无心的话，被纪书漾记得这么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混杂着昨夜残留的悸动和更深的自厌。
　　“嗯。”他最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坚持倒掉。“热汤吧，我下点面条。”
　　“我来！”纪书漾立刻把锅放回灶上，拧开火，“哥你坐着，医生说你要多休息。”他动作麻利地添水，搅开凝冻，又从橱柜角落里摸出小半把干挂面，“你胃刚好点，吃点软和的。”
　　纪时泽没去坐，就倚在厨房门框上，看着纪书漾忙碌。
　　少年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专注，鼻尖冻得微红，镜片上蒙着水汽。
　　昨夜那个吻带来的惊涛骇浪似乎被刻意压在了平静的表面之下，只剩下小心翼翼的关心和一种无声的固执。
　　“书漾，”纪时泽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纪书漾搅汤的动作猛地一停，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昨晚……”纪时泽顿了顿，胃部的抽痛似乎加剧了，他蹙了下眉，后面的话像卡在了喉咙里。
　　质问？道歉？还是……确认？哪一种都显得不合时宜，都像在捅破一层薄冰。
　　“昨晚我睡得太死了，”纪书漾飞快地打断他，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带着点故作轻松的僵硬，“哥你烧退了吧？还难受吗？”
　　他终于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努力睁大，看向纪时泽，眼底却藏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一丝……期待？
　　纪时泽看着他那双强作镇定的眼睛，昨夜黑暗中那双盛满泪水和炽热的眸子瞬间重叠上来。
　　他移开视线，落在咕嘟冒泡的汤锅上。
　　“……好多了。”他最终避开了那个话题，也避开了纪书漾眼底的探究，“面快好了，拿碗吧。”
　　“哦，好！”纪书漾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去拿碗，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清汤寡水，飘着几根蔫黄的青菜叶和零星几点油星，面条煮得有点软烂。
　　纪书漾把自己碗里一个还算完整的饺子捞出来，放到纪时泽碗里。
　　“哥，你吃这个。”他低着头，用筷子搅着自己碗里的面。
　　纪时泽看着碗里那个孤零零的饺子，边缘有点破，是纪书漾包的。“你呢？”
　　“我……我吃面就行。”纪书漾含糊地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条，烫得直吸气。
　　纪时泽沉默地用筷子夹起那个饺子，没吃，又放下了。
　　他把碗推过去一点：“太多了，吃不完。你夹回去。”
　　纪书漾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默默伸过筷子，把那个饺子夹回自己碗里。
　　指尖不经意间擦过纪时泽的筷子，两人都像被静电打到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
　　一顿早饭吃得异常安静，只有吸溜面条和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声音。
　　窗外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衬得屋里更静。
　　吃完，纪书漾抢着收拾碗筷。
　　收拾完把学校的今日网课完成了。
　　纪时泽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旧巷。

　　雪还在下，不大，细碎的雪无声地覆盖着昨晚留下的脚印。
　　“哥，”纪书漾的声音从厨房水槽边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里，他的声音带着点犹豫，“今天……大年初一。”
　　“嗯。”纪时泽没回头。
　　“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纪书漾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试探，“就……透透气？巷口小公园……雪景应该还行。”
　　他飞快地补充，“你穿厚点，别着凉。”
　　纪时泽转过身，看着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的纪书漾。
　　少年鼻尖上沾着点洗碗的泡沫，眼睛亮亮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他发现他的弟弟真是越来越像一只小狗了。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纪时泽看着纪书漾眼下那片青黑，想起昨夜他蜷在自己怀里的睡颜，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
　　纪书漾的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了一下，又飞快地抿住。“那……那我去拿围巾帽子！”
　　他转身钻进自己房间，动作带着点轻快。
　　纪时泽看着他的背影，胃里那股沉甸甸的涩意似乎被这微小的雀跃冲淡了一丝。
　　他走到玄关，拿起那件棉服穿上，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被纪书漾称为“好运符”的硬币，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纪书漾很快出来，裹着一条灰色围巾，戴着顶毛线帽，耳朵尖被遮住，只露出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镜片后亮晶晶的眼睛。
　　“哥，给！”
　　他把另一条深蓝色的围巾递给纪时泽。
　　纪时泽接过，围巾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和纪书漾身上的气息。
　　他沉默地围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纪书漾缩了缩脖子。
　　石板路被新雪覆盖，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邻居家门口贴着崭新的对联，挂着红灯笼，在素白的世界里格外醒目。
　　一路无言。
　　纪书漾走在前半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纪时泽，确认他跟上了。
　　雪落在他毛线帽和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巷口的小公园果然覆满了雪，光秃秃的枝桠裹着银装，几个孩童在远处堆着不成形的雪人，嬉笑声隐约传来。
　　“哥，你看那边！”纪书漾指着公园角落一棵落满雪的歪脖子老槐树，树干遒劲，枝桠上厚厚的积雪像开满了白色的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纪时泽莫名其妙的觉得吻合
　　“像不像……棉花糖？”
　　纪时泽没说话，只是脚步朝那边挪了过去。
　　雪地松软，纪时泽脚步还有些虚浮，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
　　纪书漾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扶他的胳膊：“哥，小心滑……”
　　纪时泽却在他手碰到自己衣袖的前一刻，微微侧身，避开了。
　　“没事。”他声音不高，目光落在前方的树上。
　　纪书漾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在冷空气里蜷缩了一下，默默收了回来，插进自己羽绒服口袋。
　　眼底那点光亮黯淡了些许。
　　两人走到树下。
　　雪很厚，四周一片静谧，只有雪落枝头的簌簌轻响。纪书漾仰头看着满树琼枝，呼出的白气袅袅上升。
　　“哥，”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柔软，“你还记得……那年物理竞赛集训，宿舍热得睡不着，你给我讲题的那个晚上吗？”
　　纪时泽靠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闻言目光微动。
　　那个闷热的夏夜，下铺台灯的光晕，少年探下来的、带着汗意的脸和挫败的眼神……公式，沙沙的翻书声……记忆遥远却清晰。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那时候我觉得，”纪书漾没看他，依旧仰着头，镜片上沾了几片雪花，“只要你在下面，再难的题，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就像现在……只要哥你在旁边，这雪……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纪时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年。
　　雪花落在他微仰的侧脸上，沾在长长的睫毛上，鼻尖冻得通红，嘴角却带着一丝弧度。
　　纪书漾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在漫天飞雪的寂静里。
　　少年清澈的眼底映着雪光，清晰地映出纪时泽自己苍白的倒影。
　　距离很近，近到纪书漾的呼吸几乎能拂到纪时泽的下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纪书漾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被那目光烫到，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引。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一点点，嘴唇微微翕动。
　　纪时泽的呼吸骤然一窒。
　　昨夜那个带着饺子汤咸味的吻瞬间回闪。
　　他能看清纪书漾冻得有些发白的唇瓣上细小的纹路，能感受到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
　　就在纪书漾的唇几乎要再次碰触过来的前一秒——
　　“咳……”纪时泽猛地别开脸，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轻咳，打破了这致命的寂静。
　　他抬手掩住嘴，胃部突然抽痛，成了最好的借口。
　　“风大。”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狼狈的紧绷，身体也下意识地向后退开半步，拉开了距离。
　　纪书漾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像被寒风吹灭的烛火。
　　他飞快地低下头，脸颊瞬间红透，一直红到耳根，连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粉色。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刚才……想干什么？
　　“嗯……是挺冷的。”纪书漾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风雪声盖过。他胡乱地拍了拍帽子上的雪，“哥，要不……我们回去吧？你刚好，别冻着了。”
　　“好。”纪时泽立刻同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刹那的暧昧和僵持从未发生。
　　他率先转身，朝着来路走去，脚步比来时快了些许。
　　纪书漾看着哥哥挺直却透着疏离的背影，鼻子猛地一酸。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泪意憋回去，抬脚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沉默比来时更重。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成了唯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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