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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之殇(下)
未料,裴瑾是何等人,便是一个问话,便激得含衣将事皆交代了。
却未想顺藤摸瓜,牵扯进了这则张掌勺的散播谣言。
张掌勺本就是个没胆的,平日嘴快,真到了生死关头,连呼吸都乱了。
一见裴瑾端坐堂上,目光寒彻,只轻轻一句:
“你可知,传主家谣言,该当何罪?”
他便如遭雷击,扑通跪地,抖如筛糠。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那日……那日是含春姑娘来问,小的嘴贱,才……才说了些不该说的……”
他磕头如捣蒜,终是将那夜所言,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交代出来。
裴瑾原以为只是市井谣传,却不料,竟有人借他之名,窥探裴府最深的伤疤。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极力掩藏的童年噩梦,竟被如此粗暴地撕开,暴露在市井之口。
他怒极反静,声音寒彻刺骨:
“张掌勺,散布主家秘辛,动摇府中纲纪,按律——当杖杀。”
......
含春这边并不知张掌勺的变故,她还在等。
她躲在后院柴房,一遍遍回想那日与含衣的对话,心中焦灼如焚。
她怕含衣为自保,将她供出;她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人。
她一遍遍打发小丫鬟去打听含衣消息,却始终未得回音。
直到暮色四合,一个扫地婆子低声传来:
“张掌勺……被杖杀了。”
含春闻之,如遭雷击,踉跄后退...
再后来,闻之的便是含春投河自尽的消息。
胡嬷嬷此时在这厢房看着这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想起在死牢刘嬷嬷向她转述的府中秘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此刻看着韩文舒这般失落,她终是捡一些能说,向她道:
“伙食房那点事,原是些无稽之谈,可偏生有人管不住嘴,竟将主子们的是非传得满院皆知。主子们何等人物?岂容下人议论?一朝被查,便抓了个正着。”
韩文舒眉心微蹙:“当日你说传的可是裴小主子的传言?竟至如此重罚?”
胡嬷嬷闻言,当下一惊,那日说此话时,她并不知刘嬷嬷给她的那一出,她只是将含衣所犯的传言揣摩一番,便说了出来,如今想来历她亦是传流言的。
但想并不涉及大主子们的秘闻,她又暗松一口气,只含糊道:
“我也不知其详。只知是伙食房那些人,平日嘴快,没个把门的,今日说东,明日道西,自以为玩笑,却不知已踩了雷池。含春便是因听了这些闲话,又传了出去,才惹来祸端。”
她语气平淡:
“说到底,也是我管教不严。伙食房归我辖下,出了这等事,我难辞其咎。可主子们发落,从不问缘由,只问结果——谁沾了,谁就得担着。”
她虽提及“断袖之癖”,因在不知情时,她便将含春之死始于裴小主子的这言语开始。
但她未吐露裴相旧事、勾栏女子、先皇后之谜。那些深埋的暗流,她连想都不敢多想,只将一切归为“谈闲话”“传是非”。
她不说,不是不知,而是不敢。
有些话,说出口便是死罪。
她活到这把年纪,早已明白——真正的秘密,不是藏在嘴里,而是藏在沉默里。
她想起当日刘嬷嬷所说:
“院中这些不堪,这些罪责,终是难逃主子的责罚。身为掌事,肩上担的不只是差事,更是禁口之责。”
韩文舒浑然不知胡嬷嬷此刻所想。但听到胡嬷嬷所说的流言,当下想起她初来府中,那个含衣的女子,满是疑惑道:
“我才至这府上时,遇见含衣的,便是她来寻含春的,含春当时不在,便是见了我,她当时说了一句话,至今想来便愈发好奇了。”
胡嬷嬷听得还有这一出,当下道:“何话?”
“她说她如今的遭遇,便还是因我的关系?”
胡嬷嬷这般听着,亦是不禁好奇道:
“姑娘莫是想错了,你亦是说她才初来府上,如何便是因为你的缘故?”
韩文舒听闻,回应道:
“我当日亦是如胡嬷嬷这般说法,可是她又似言又止,后面又说非是与我有关!”
“含衣那丫头说话便是这般,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你可莫多想。不然她但凡说话谨慎些,如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韩文舒听得此言,心头一震,忽然想起几日前胡嬷嬷曾低语一句——
“那丫头亦是个苦命的……还不如含春丫头那般走得一了百了!”
彼时她正欲追问,却被前院宴厅翠姑姑急召而去,只得将疑问压下,打算晚间归来再问。
却未料,转眼便与裴小主子冲突,被囚禁于此,再不得自由。
如今旧话重提,那句“不如一了百了”如针扎心,她终于忍不住,抬眼直视胡嬷嬷,声音微颤却坚定:
“胡嬷嬷,您当日说含衣竟不如含春那般一了百了,是何意?
含衣到底如何了?她当真只是被发卖?还是……另有隐情?”
胡嬷嬷闻言,目光骤然一沉。
她打量着韩文舒——那双眼里,已无初入府时的懵懂怯懦,取而代之的,是被囚数日磨出的锐气与执拗。她心中一叹:
这丫头,终究是不肯糊涂的。
她沉默良久,终是轻声道:
“你既问了……我便不说全,也得说半句真话。”
她压低声音,字字沉重:“含春投河,是死。而含衣被卖,是生——可这生,比死更煎熬。”
她言至于此,忽而一顿,轻叹一声,终是将含衣的结局轻吐出口:
“那丫头虽嘴上无遮拦,却性如烈火,率真刚烈。可偏偏这般脾性,触怒了小主子,竟被发卖至暗娼窝子。”
“暗娼?”韩文舒心头一震,喃喃出口。
刹那间,她竟不知该为含衣尚在人世而稍慰,还是为她落得如此境地而悲恸。
那两个字如寒针刺骨,令她喉间发紧,一时语塞。
她深知,莫说这礼教森严的旧世,娼妓之名早已被钉在耻辱柱上,万劫不复。
即便她所来自的现代,纵然口号高呼平等、包容,世人谈及此,眉宇间仍难掩嫌恶与轻蔑。
偏见从未消散,只是换了衣裳,藏得更深罢了。
得知含衣的遭遇后,韩文舒再无心追问后续。
她忽然明白,自己越是探听,便越是看清这世道的森然脉络——而看得越清,越觉自身渺小如尘,无力撼动分毫。
那横亘于古今之间的认知鸿沟,早已将她困于一方无形牢笼。
这牢笼,不单是这几日禁锢她躯体的厢房,更是这时代对女性、对尊严、对人性的狭隘定义。
她仿佛被囚于一座透明的监牢,看得见天光,却走不出围墙。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活在这世上,竟可以如此无力。
“胡嬷嬷,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她!”
话音陡然落下,如石破天惊。
胡嬷嬷正沉浸在含衣命运的唏嘘之中,冷不防被这句突兀的言语惊得一怔。
她转过头来,目光中满是错愕:
“栀丫头啊,你这是……”
话到唇边,却又戛然而止,一时竟不知如何接续。
韩文舒见状,轻吸一口气,语气平缓却坚定:
“胡嬷嬷,您且放宽心,我不会莽撞行事。我只是……想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宽慰她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似在自语,又似在恳求理解,“我知道,这些话在您听来,或许荒唐得可笑。”
胡嬷嬷依旧沉默,眉宇间疑虑未散,但目光已不再回避,而是静静凝望着她,显出几分愿闻其详的意味。
韩文舒迎着那目光,缓缓垂下眼帘,声音却愈发清晰:
“在我眼里,活着,便比死了好。哪怕——哪怕她身陷暗娼之地,沦为世人唾弃的尘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仍有光亮可期。命若尚存,便不是绝境。”
韩文舒如此说着,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仿佛既说与胡嬷嬷听,更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即便这时代如铁笼般禁锢思想,即便命运如绳索层层缠绕,她亦决意——要活着。
“生而为人,纵使世道不公,纵使命由天定,那又如何?”她目光望向窗外幽暗的天光,声音渐沉却愈发坚定,“我们生来,本就是来体验的。
好的,坏的,甜的,苦的,皆是人生滋味。可只要还活着,便有希望;只要还活着,便有机会挣脱这不公的宿命。”
胡嬷嬷听着,眉头紧锁,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天真的呓语。
她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怜悯与无奈:
“她都已身陷那腌臜地界了,便是熬出头来,又当如何?身子脏了,名声毁了,这辈子便再也洗不清了!谁还会当她是清白女儿?”
韩文舒闻言,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却透着倔强的光:
“便是身子脏了,又如何?名声脏了,又如何?您我皆心知肚明——那不是她所愿,不是她所求!她未曾甘愿堕落,未曾主动沉沦,她只是被推入深渊的无辜者。”
胡嬷嬷终于忍不住,直言打断,
“便是进了这地界,谁还管你清不清白?世人只认你从哪儿来,不问你为何去!”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韩文舒:
“你心善,可这世道,不认善心,只认规矩。你救不了她,也洗不清她。你这般执拗,不过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韩文舒一时语塞,喉头如被什么堵住,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本想说——她知道多少青史留名的女子,曾身陷风尘,却心怀家国:
如柳如是,投水明志;如李香君,血染桃花扇;如梁红玉,击鼓抗金……她们虽被世人贬为“娼妓”,却以风骨与气节,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不灭的印记。
她也想说,更有多少女子,从泥泞中挣扎起身,挣脱枷锁,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可话到唇边,终是咽下。
因为——那是后世。
是历经多少朝代更迭、思想启蒙、血泪抗争,才终于迎来的一丝宽容。
她突然觉得累了。
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疲惫,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她望着昏黄油灯下胡嬷嬷那副“理应如此”的神情,忽然明白:
在这片土地上,偏见如根,深扎于土壤,代代相传,无人质疑。
她能想象那个叫含衣的女子,如何在“脏了身子”“坏了名声”的咒语中,被世人唾弃,被自我否定,一点点磨尽心气,终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消散殆尽。
不是她不想活得好,而是这世道,不许她好。
便是这般感慨时,不知怎的,她的思绪骤然一转,竟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位裴小主子。
那个被私下议论“断袖之癖”的男子,那个眼神幽深、性情乖戾的贵胄子弟。
如正如传言那般,他不正是受这时代的世俗的枷锁束缚吗,只是他没有自己这般认知,受困于此,因而他才这般狰狞,乖戾?
想到此处,韩文舒顿觉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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