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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长云
第四十章长云
‘我不在乎。’
辰一清在神识里说。
他此刻的样子,是江断云从未见过的。十足英俊的脸上,犹如澄净的湖面映着初升的朝阳,泛起粼粼橙光,荡开一种新奇的喜悦。
不过转瞬,他嬉笑着蹙眉,在神识中戏谑道‘你这样的单身寡汉理解不了。’
江断云无声的‘呸’出个口型。
‘看见他嘴角的伤了吗?’
叶自闲手持笔墨正向他们走来,江断云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了那处依旧红肿的伤口。
‘我亲的。’辰一清两臂抱胸,收回黏糊糊的视线,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断云。
‘你疯了吧?现在是炫耀的时候吗?我是跟你说他有问...等等!’江断云猝然盯住叶自闲,又看向辰一清‘什么意思?’
辰一清笑得诡异。
那笑里恍惚藏着味狡黠,江断云说不清,他只知这不是一碰就炸的辰一清该有的表情。他在回味里背脊发毛,无论是这个笑,还是那个尚未愈合的伤口,都让他的智商发生了严重的塌陷,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不敢细想,还是不足以细想。
‘昱明仙君应该明白。’辰一清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常年跟在仙尊身边,学得最好的便是不以出身论英雄。’
辰一清接过叶自闲递来的纸笔,顺势勾着人脖颈转身,视线朝着怀里一摆,回到江断云面上,笑嘻嘻地以唇形示意‘嘘’。
“叶哥哥!”
“小叶!”
余洋和顾琛到了。与此同时,江断云侧首看向洞口,宁从风兴高采烈地迈步进来:“我回来啦!”
江断云长叹一气,弹出个决,宁从风应声倒地。片刻后,他接过辰一清画好的法阵,背上宁从风出去了。
出洞不过十余步,他放下宁从风,望着满天星辰发呆。
看了一阵,抖开法阵打算研究研究,可耳边远远近近全是辰一清的声音——单身寡汉、单身寡汉...哪里看得进什么东西,默了一阵又气得笑起来。
无垠苍穹似那湿透的生宣打翻了墨,又染上洒蓝,谁人妙手挥过,云母如散星聚了又散。
沙山在远处起伏,刮了千万年的风,还会刮上千万年。
山河万化不入轮回,凡尘滚滚却从未变过。
不以出身论英雄。
江断云笑笑,鲁莽冲动目中无人的辰一清,竟还有这样一面。
他再次抬头望天,细碎地说:“快了快了,熬到景耀殿就算出头了...”
“呃...”一旁衣料摩挲,宁从风细哼着坐起来:“江大哥,我怎么在这里?”
“漫天星星你就去了窟子,闷在里头一整日,出来还是漫天星星,你不晕谁晕?”
“啊...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江断云心道:也就这个省心些...
挥挥手:“不说这个。今日怎么样?工期可估出来了?”
“嗯!”宁从风揉着脑袋说:“霍雅的大叔说,辰公子给的银子足够多,能再叫两个画工帮衬着。这样算来,三个人,估摸十日,至多十二日便可完成。”
江断云有些惊讶:“再叫两个画工?那他岂不是得支付工银?老头子瞧着不像这么大方的人啊!”
宁从风尴尬地笑笑不说话。
江断云扭头见他双目闪烁不敢直视,脸色便沉了下去:“从你的工银里扣?”
宁从风眼角抽搐着笑起来:“哈哈哈...那也没什么的...大叔想早点收到尾款嘛...哈哈...”
“他想早点完工,银子就该他出!”江断云一把拉起他:“走!我去跟他说!你被人占大便宜了!那家伙看着老实,怎么这么多花花肠子!”
“不了不了,江大哥你别激动...”宁从风赖在地上:“没事,我不介意的,余下的工银也很多了!大叔也是有苦衷的...他家里急用银子...”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么善良干脆在窟子里给自己塑个金身怎么样?功德箱要不要帮你写上‘随意自取’啊宁菩萨!”
“啊?”宁从风一抬头,化身人形拨浪鼓:“罪过罪过!江大哥,我怎么能给自己塑金身呢?这不是得罪菩萨吗?再说,术业有专攻,我只会画,不会塑的!”
江断云只觉得胸口要炸了,又急又深地吸了两口冷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谁知,胸口沉闷并未缓解,后脑却一阵阵堵得慌。
忙不迭放手开始打坐。
再不调息,脑部血络该炸了。
终于,后脑急速堆积的血液顺畅了去,他舒出一气,决定换个话题:“色料够吗?”
“够的。”
“画材呢?”
“够的。”
江断云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十二日的话,完工了和我一道走,我与范熙下月有约,带你去见他。念云画院的事可以定下来了。”
宁从风一脸懵,满脸问号的看着他:“啊?”
江断云也愣了。
宁从风如梦初醒:“哦哦!想起来了。”转而又缩作一团:“...可是...我还是想...留留留在漠县...”
江断云一口气又差点没上得来:“我说小宁啊,你才二十岁,想报答叶自闲是好事。即便去了江州,你也能每月寄银子回来。今后画窟子的机会多得是,总是要路过漠县的,想见上一面也不难。何必将自己的前程搭在这里呢?”
“可是叶大哥他...”
“叶自闲叶自闲!你们一个个都中了他的邪!”江断云又撑开那张法阵图纸,不打算再纠缠下去:“自己想想明白!画完了我再问你!”
一回身便感到洞中布下的结界发生剧烈波动,江断云刚要回头,眼角瞥见纸上法阵六处非同寻常,霎时变了脸色。
顾琛右手拿起‘长云’时,胡杨木制的灵棺并没有任何反应,身上的护身咒亦未出现任何异常。
可当他换至左掌,刚握住,灵棺便震脱了手。众人看去,那上边沾了一点血迹。
原是顾琛今日赶路太急,摔马擦破了手掌。
穆彤抓着他的手低声道:“得罪了顾大人!”七星玄元刀寒光一闪,刃不舔血,伤口挤出的鲜红尽数滴在灵棺之上。
鲜血顺着细密的纹理浸开,点点蓝光顺着纹理透出越来越亮,众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一阵爆闪后,灵棺腾起白烟,又没了动静。
“护身咒没用,顾大人的血有用又不太有用...”穆彤想了半天,半带试探地问他:“顾大人家是不是有个妹妹?可不可以请她...”
顾琛想都没想:“既事关小叶安危,舍妹当义不容辞。余洋,你刚刚那个叫瞬什么...”
话没说完,人已经没在了,众人那口气还没换过来,余洋拉着两团金光,刷地再次出现。一边是顾琛一边是个手持书卷,相貌温婉的姑娘。
“来不及解释啦!念知。”余洋二指一挥,顾念知的手指便渗出几滴血来。
鲜血顺着纹理游走,蓝光再起越来越亮,可似乎血量不足,蓝光并没有消失,而是停留在血迹干涸处,似乎在等待。
顾念知顿时明了,将书卷夹在腋下,伸手拿过穆彤手中匕首形状的七星玄元刀,兀自在腕间割开一道,五指握拳,那血便连成一线浇注、蔓延于胡杨木发丝般的纹理中。她动作流畅果决,目不斜视,一言不发,一举一动飒爽豪气。
此举更是惊呆了一旁立着的辰一清、律阳以及穆彤,三人不禁感慨:“好利落的姑娘!”
叶自闲拢手笑道:“念知妹妹不仅书念得好,还有一身好武艺!这一点,她大哥二哥可比不了。”
顾琛摸出张帕子乖巧地立在妹妹身旁,笑道:“惭愧惭愧!”
不消片刻,灵棺被蓝光全全包覆,悬浮半空震荡不止。
正在余洋替顾念知止血,顾琛手忙脚乱地擦拭血迹时,灵棺顿然炸开,一片蓝光之中倏地冲出一道形似长剑的白影,铮鸣声声,竟暴躁地冲向角落里的蛇妖和幼崽!
叶自闲掐诀便要出手,却听穆彤一声‘上!’,两道金光蹿上洞顶!
柔若绸缎的玉虚玄索眨眼便缠住白影,‘啪’的一声凌空绷住如青松笔直,两相角力,发出滋滋颤响。七星玄元刀来势汹汹,拦腰横劈白影,划出一道扇形光亮。
只见白影拖着亮蓝光尾如离弦之箭猝然避开,随即与两道金光斗作一团,难分难解,所到之处将洞中石壁照得亮如铜镜,不时火星四散迸发,蓝光金光晃得人眼凌乱,满目残影。
律阳一回头,见蛇妖早已现了形,蛇尾圈住幼崽两臂张开,双眼紧盯上空严阵以待。他丝毫不犹豫,再施一道结界护住此处。
辰一清上前将叶自闲护在身后,脚下未站定,便被一掌掀翻在地。
叶自闲急问出口:“穆彤!什么情况!”
“这暴脾气!没了实形还想着杀龙王,是冲着妖气去的!”穆彤没了法力只能干着急,又道:“叶捕快!灵原疗生术你会吗?”
“哈!小看谁...”辰一清起到一半,话没出口立刻被捂嘴。
“不会!”叶自闲再次将他掀倒,十指飞速掐诀起法:“但我会别的!”
两掌拍向地面,众人皆感到脚心震得发麻,随即自地底窜起几绺白光,打着旋冲上洞顶汇聚一团,那白光如海浪般滚动盘旋,眨眼间便布满洞顶,化作轻盈浪涛翻腾不止。
三道光束斗得起劲,全然没注意到头顶浪涌青灰,道道灵光闪烁其间。
不多时,洞内细雨如油,春风拂面。石壁沾上雨滴闪着星星光点,焦黄的苔藓几乎在一瞬间蓬□□来,在石壁上寸寸蔓延。
当然,那也只是灵气浸润造成的暂时现象。
叶自闲收起术法,洞内除了淡淡飘扬的水汽,其余与之前并无不同。
长云得灵气安抚,缓缓降下来,浮于半空,不再焦躁。
玉虚玄索与七星玄元刀似乎格外喜欢叶自闲,咻地一下蹿到他身旁贴了上去。
叶自闲一偏头,横出两掌格挡,掌心触到的却是结实的肩背。
“管管!管管!”辰一清一手揪住一个扔给穆彤,满脸嫌弃:“见人家灵气旺就贴上来!脸呢?”
穆彤吐了吐舌头,收起法宝嘟囔:“这上等灵气,我也想贴上去呢...”
叶自闲细细看去,不免怅然。
长云实形不存,移星通幽自然起不了作用,只寄希望于穆彤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回望穆彤,却见他往日那般嬉皮笑脸全无踪影,两道浓眉拧着,低低地压在一双圆眼上。
“大将军...”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好像...不是灵体...而是残存的...执念...”
黄沙纷飞,筚篥声时隐时现,像一只苍老干枯的手,拂去砂砾,撩尽迷雾,捧起被风沙蚕食的石块,一截又一截,布满孔洞。仔细看去,那竟是风化多年的脊骨。
长云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醒来,看见自己发出虚弱惨白的光晕。
她记得与周菁乔夫妇联手全力顶住诛天咒仅一弹指,结界破碎,徐淼扑向周菁乔。
这个修为不精没出息的家伙,如今元神碎成极小的残片,混着肉身粉末,像柳絮般浮在空中,正如他本人那样,呆头呆脑,茫然的不知该去哪里。
她没有心思管他,周菁乔才是她择的主。
长云在角落巡回,在天顶搜索。
没有血迹,没有残肢,也没有人。
但她依然感受到周菁乔还存在。
这是个好消息,她想,周菁乔的气息很弱,我们需要花点时间找到彼此。
她继续搜索,计划接下来和周菁乔一起,找个灵气旺盛的地方,把损失的修为补回来。
计划为自己物色一个新的实形,剑柄最好是紫檀木嵌象牙芯,耐用美观更加轻盈。
计划要把这事告到上仙界,要亲眼看着妖王被抽筋扒皮...
一个黑暗的洞口像大张着的嘴,吐出无数火球,吧嗒吧嗒此起彼伏。
“塔赫梅!”很多人在叫他们给周菁乔取的名字。
摇晃的橙光填满石洞,长云顿在洞顶,目光停留在墙面隐隐闪烁着的光芒上。
这些凡人无法看见她,亦无法看见满壁透出的星光,更无法知晓,他们搜寻的周菁乔已在诛天阵炸开的瞬间变作无数个周菁乔,将地底石洞装点成荒野星空。每一个周菁乔都有一双眼睛,平静地俯视着鱼贯而入的人群。
长云没有实形没有手,她没办法把周菁乔从石壁中抠出来,也没办法将她拼回去,更没办法让她活过来。
稀薄的空气开始颤抖,碎石跳动,砂砾像水帘般垂下。
“这里要塌了!快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塌了!快跑啊!”
呼天抢地的嚎叫,杂乱稀碎的脚步,孩童的哭声,绝望的尖叫,人群像热锅里的豆子,噼里啪啦胡乱跳动着。
可长云眼识里除了满壁星辉什么也看不见,耳识里除了剧烈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不是说行善积德者总有善终吗?
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周菁乔在外历练这么多年救了多少人,攒了多少功德,凭什么就落个这样的下场?
长云想不明白。
她们见过许多横祸,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横祸会落在自己头上。
凭什么?
她浑身灵光熊熊,纯白的火舌染上亮蓝。
‘我主既已亡,你们凭什么活!’长云的尖叫,使她很快成了一团蓝黑的火焰。
“都别乱!”一个女人的声音似穿云箭,刺破满室凌乱苍凉的呼号,犹似向翻腾的人潮投下定海神针:“举好火把!原路返回!快!”
长云记得这个女人,她叫尼珀,是国主夫人。周菁乔向她学习关于塔桑泊的一切,她向周菁乔请教那些看不懂的关内书籍。
她和周菁乔一样,有着清泉般澄澈的眼睛。
长云曾对国主夫人抱有的一丝丝敬佩,但在此刻,已然化作无边酸楚的嫉妒。
天知道她多么向往与周菁乔促膝长谈,多么希望修出人形灵体,与周菁乔把酒言欢!
原本只需再过三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就可以实现,现在却因为妖王、因为无能的凡人全毁了!
长云的怒火导致四周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头顶石壁已然出现裂纹,大量砂砾如瀑布般倾泻。
石壁上零零散散的星光陡然亮了起来,沿着凌乱的石缝,像灵蛇一样蔓延,眨眼便形成一张细密的网。
星光羸弱,孤注一掷的燃烧是最后的拯救,也是最后的指令。
剑灵择主,唯从主命。
太傻了。长云暗骂。
她尚有一丝余力。
走出去,另择贤主。再过三百年又是一段传奇。
可那有什么用?她想。
凡人无法看见,那团近乎纯黑的火焰瞬间再度白亮,像一颗流星般冲向洞口,散成一片无形的绸缎,紧紧攀附在洞壁,将松散的石块按在原地。
狭窄的通道一头连着戛然而止的周菁乔,一头连着未知的黑暗。
猝然来临的力竭让长云意识到,她和周菁乔一样,都走到了尽头。
急速消耗的灵气甚至不足以支撑她回忆与周菁乔相伴的那些闪光片段。
一百年很长吗?
长云笑起来,发出剧烈的灵啸,强大的冲击力震碎甬道,也将人群尽数推出,她跟着冲了出来,灵体不受控制的在石壁四处乱撞,在天翻地覆中撞进一株从地面延伸下来的胡杨树根。
她想到周菁乔这个大傻瓜,灵体就伸出道道长须紧紧包裹胡杨,她用最后一点力气绞断树根,从一把潇洒刚烈的宝剑,变作丑陋狼狈的棍子浮在半空,生出一道白光直指某个她最后感应到的方向,大喊:“走吧!去前面看看!”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抬起了头,是尼珀。
长云心存嫉妒。
“走吧,我们走出去!”尼珀说。
长云彻底静止。
正如此刻众人所见那样,独留一缕执念,悬于半空,不言不语。
“事情就是这样。”穆彤说:“至于长云到底是什么时候消散的已无从得知...”
辰一清盯着那团白亮,口中喃喃:“所以,尼珀带着民众,循着长云所指的方向走到了契木塔,化名赫莎娜。”
“其实也没有那么远。”穆彤缓声道:“长云模糊的记忆到他们离开地底就没了。”
碎裂的胡杨木片飘忽离地,包裹长云执念,恢复如初。
叶自闲惘然若失,指尖光点明明灭灭:“如今已知晓塔桑泊遗民确实去了契木塔,可没有名字,亦无法确认往生轨迹...”
他接住胡杨木灵棺,双眼没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中,好像一潭盛不住月光的水。
长云的记忆不会说谎,可要向鬼爪证明太难了。就算执念能够再次被唤醒,他也不会偏听一面之词。
何况这执念已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次还原事实。
“叶哥哥!”余洋急急地跑来:“这些孩子是你们从魆市带出来的?”
叶自闲抬起头来:“正是。你还能联系到...”
“能,我会把孩子送到乐长老那里...”
“辰一清!”江断云声似惊雷,连滚带爬边跑边喊:“这个法阵里居然有轮回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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