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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见
“你就是孟佰?”
“是。”
民警对着证件看了他一眼,确定是本人后,领他进了间空办公室。
办公室里灯光略显昏暗,中间摆了张深棕色的木头桌子,桌面空无一物,一个留着短发的女警坐在桌边,打量着他。
孟佰心有预感,坐下来紧张地环顾四周。
“不用紧张,只是需要你配合我们见个人,最多半个小时就可以走了。”女警宽慰他。
孟佰点点头,表示明白。
领他进来的那位关上办公室门,也坐下来,整理了下手里的文件,问道:“你和齐小满是什么关系?”
听见这个名字,孟佰心猛地一跳。即便早有猜测,但齐小满就像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每当他想彻底拔除,总有外力介入,重新扎他一下。
孟佰叹了口气,如实回答:“前同事。”
对方抬眼看了看他:“只是同事?私底下没有别的联系?”
孟佰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因为齐小满而被问话,焦躁和忧虑散了,只剩下麻木。
“说来话长,他之前……”他隐去些无用信息,言简意赅地把过去和齐小满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告诉两个民警,说罢口干舌燥,一时记不起来这些话已经跟多少人重复过多少遍了。
两个民警听完对视一眼,各自脸上表情怪异,但没再追问什么。
短发女警说:“齐小满要求和你见一面才愿意交代犯罪细节,我们希望你能配合。”
“他要求见我?”孟佰指了指自己,不知是惊讶还是疑惑。
“是的。”
他其实很抵触见到齐小满,一看到那张脸,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阴雨天在大庭广众下将他逼到悬崖边上的疯子,他又太容易心软,怕见到现在的齐小满会觉得他可怜。
可悲又可怜。
“另外,从你的回答中,我们很难对他为什么指名道姓要见你作出合理解释,你能想到原因吗?”
“我……”孟佰迟钝地张了下唇,“我也想不到。”
“好的。那请问你愿意配合吗?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利,我只是代表警方表达一下我们的期望。”女警又道,“如果你能答应,见面全程都会有警察监护,中途也可以随时结束。”
孟佰犹豫片晌,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还是答应了。
两个警察带他进了隔离会见室,里面空间很小,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隔在中间,将房间一分为二,一边一套桌椅,桌子上放着一台红色电话座机。
孟佰拉开椅子坐下,另一边齐小满被两个警察挟持着走进来,也摁在了椅子上。
孟佰透过玻璃,看见他现在的狼狈模样。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额头有伤,被简单包扎上了,鼻梁和眼角下各一块青紫,嘴唇也破了口子。他穿着看守所标配的条纹衣裤,两只手被泛着银光的手铐铐在身前。
和印象中那个桀骜不驯的阔少爷判若两人。
孟佰微微怔住,分明前几天曾亲眼见到他被警察押上车,但现在仍旧觉得好不真实。
齐小满一脸倦容藏不住,眼皮疲惫地抬着,涣散的目光渐渐在他身上聚焦,噗嗤笑出声来。他咧开嘴,嘴唇上的薄痂被撕裂,血渗了出来。
孟佰拿起电话听筒,等着他开口说话。
“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齐小满哑着嗓子,吐出了第一句话。
他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仿佛扒皮抽筋都不能让他改掉。
孟佰声音低平:“这话应该我来说,你见我是想说什么?”
“你看到我杀吕奎了,对吧。”
齐小满的声音穿过电话听筒传过来,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偶尔有些失真。
孟佰不知为何,听完他这句话,脊背一阵发麻。
他稳住语气,淡定开口:“看到了。然后呢?”
齐小满看着他,眼珠乌黑,像两颗磨损了的玻璃球,镶嵌在空洞的眼眶之中。
“吕奎死了,你不高兴?”
他像在故意刺激孟佰,迫使他回想起那晚夜色里的人声和血迹,好彰显自己的“英勇”。
“我没有为别人的死亡感到高兴的爱好。”孟佰死死地将情绪波动按住,“就像如果死的人是你,我也一样是现在的样子。”
齐小满霍然发怒,不知被他话里的哪个字戳到了神经,站起来猛地拍了下桌子,隔音玻璃都没把音完全隔断,孟佰坐在对面听到了清晰的一声“嘭”!
与此同时,听筒里传出尖锐的声音:“你应该知道我杀死吕奎的原因!你是最该知道的那个人!”
两个警察上前将他按回椅子上,他拼命挣扎,却挣不过两个成年人的力气。
孟佰从容不迫地靠在椅背上,那块玻璃被他当成了荧幕,他安静且无聊地观看着齐小满在里面的表演,仿佛吕奎带走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我不知道,杀谁不杀谁,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别想拿我当你发疯的幌子。”
齐小满整个上半身趴伏在桌面上,片刻后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像从信号不良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一样,断断续续,诡异扭曲,叫人听着一阵悚然。
“怎么和你没有关系!”他蓦然贴近玻璃,目眦欲裂,仿佛要将外面的人生吞活剥了一样,“以后没了我,吕奎在外面,你真的以为你还能好好活着吗!我要你记住……你必须记住,是我!是我齐小满杀了吕奎!是我帮你报的仇!我是坐牢还是枪毙,这里面都有你一半!孟佰……你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从嘴唇留下的血凝固在下巴上,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都没眨一下。
“我被你害成这样,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你当初……你当初如果答应跟我出国,后面什么事都不会有!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
孟佰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他看着齐小满,像在看一株长歪了的盆栽。只是这盆栽不是故意要这么长的,是一开始养它的人没养好,把它放在了小黑屋里,没给阳光雨水。
所以盆栽靠着从空气中榨取养分歪歪扭扭长大后,压根学不会光合作用。
他默不作声地等齐小满发完了疯,才缓缓开口:“刀是握在你手里的,人是你杀的,你不用把罪责栽赃在我身上。吕奎要怎么对我,也跟你毫无瓜葛,即使你走了之后他要杀我,那也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齐小满稍微安定下来一点,孟佰紧握着手里的听筒。
“齐小满,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敢’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当初在车间里拿着我的秘密威胁我,你以为别人都在猜我的秘密是什么吗?不止这样,他们还会猜你为什么执意要逼我跟你出国。”
他说的这些话像是平地上一湾小溪,缓慢地流淌而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到了现在,他才能心平气和地与齐小满沟通。
——或许不算是沟通,顶多只是他单方面在讲,齐小满未必听得进去。
“世界上没有两个陌生人的关系可以建立得理所当然。你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以为是把我推下深渊,作为拒绝你的代价。但事实上,你连带着把自己也拉下了水。现在我可以向你承认,我的确是,并且是你认为的那个人,我的确喜欢他,我不会再逃避下去。至今不敢面对自己的人,是你。”
时间好像停了几秒。
孟佰隔着玻璃,清晰地看到齐小满胸口剧烈起伏。他如同触电一般,浑身颤抖,眼底翻涌出血色,一对瞳孔死死地凝视着孟佰的脸。
“我……不……是……”
齐小满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一遍遍重复道:“我不是。”
孟佰漠然地看着他。
少顷,他像是刚从水底爬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一只手用力扒住玻璃,厉声道:“我永远都不会是那种恶心的人!永远都不会!只有你!只有你是!你别想拉我下水!你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齐小满仿若含冤而死的厉鬼,被业火炙烤着从地狱爬出来,字字泣血指责人间刻薄。
孟佰闭了闭眼,恍然想起早先在百货大楼旁目睹的那一幕,他曾用相似的语气,跟另一个人说过话。
他想他大概猜对了。
孟佰没有验证自己的猜测,更没有在意齐小满的谩骂和诅咒,他放下听筒,叹了口气,看他不张嘴了,才重新举起电话。
“现在换我来问你了,”他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那天让人给季平生带话的,是你吗?”
不知是情绪太激动没有听进去,还是不愿回答,齐小满没有说话。
孟佰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再见。”
他不等齐小满再开口说什么,顾自将电话放回座机上,站起身朝身后站着的两名警察点了下头,意思是可以带他离开了。
孟佰走出会见室,心情像无风经过的海面,竟意外平静。
他在大厅看到等着自己的季平生,过去拍了他一下。
季平生扭头看过来:“没啥事儿吧?他跟你说什么了?”
孟佰微微笑了一下:“我没事,路上再告诉你。”
他按警方要求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字,就和季平生一起离开了派出所。
孟佰把对话内容简单复述给他听,季平生听完也没做评价,甚至没有继续聊这件事。
他转而换了个话题:“我刚刚等你的时候,想了想要种什么。”
孟佰一恍惚:“种什么?”
“种几样药材吧。”季平生说,“我在药厂搬药材的时候,听他们聊,这些原料都是从专门的农村种植基地收购的,既然别人可以,那我们应该也可以——而且你对医药又知道那么多,到时候各种方向也好把握。”
孟佰脑子有点乱,没法细想,腾出点空间大概考虑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是个不错的法子,回去后可以研究研究那片地方具体适合种什么药材,我应该还有几本药材种植的专业书。”
“剩下几天咱们可以先了解了解政策,还有承包土地的流程手续什么的,争取入秋能把种子种下去!”
季平生踌躇满志,事情还没开始做,经他一描述,仿佛已经大功垂成。
孟佰忍不住笑一下,又突然想起什么:
“回去前,我们再去看看杨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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