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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乍泄惊旧梦 关隘暂歇试新情
诗曰:
轮声碾月晓风轻,铜镜无言照旧情。
关隘暂歇温存暖,罗网初张谋略明。
巧借金蝉脱死劫,欲潜市井隐真名。
岂知鹰隼云霄外,已布天机待雀行。
其时子夜方过,万籁俱寂。一辆青篷马车悄离琮都,沿着“帝国大道”向东南疾驰。轮声辚辚,碾碎一路月色,但闻马蹄踏碎残更,倒叫人倦意沉沉,惟愿合眼歇息。
宇文玄熙不知自己于何时睡着。这一路奔波,他确是累了——前夜耗尽心力置办金银细软,昨夜又经一番惊心动魄的谋划与夜奔,饶是他铁打的身子,也有些吃不消。
他原已沉沉睡去,忽觉一股异样的温暖落在眼睑,他猛地惊醒,只感一阵刺目的金光直晃得眼前金花乱迸。定睛细瞧才知,路旁山坡上不知是谁家摆了面黄铜镜,磨得亮闪闪的,竟将初升的日光反射过来。那光恰好从车窗缝里钻进来,比宫里那些通透的西洋玻璃镜映照之光,还要更加刺眼。
他揉了揉眼,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天色已是大亮,再回看车内:绮云尚在车厢另一头,裹着薄毯睡得正沉;而自己,不知何时从车夫身旁的驭座滑下,只靠着车厢前壁便睡了过去。
“公子醒了?”车夫杨师傅含笑问道。
“醒了...”玄熙声音尚带睡意,揉着眼问道,“这是到了何处?”
他记起,约莫一个时辰前,天刚蒙蒙亮时自己也曾醒过一回,那时杨师傅便劝:“公子,时辰尚早,您再多睡会儿吧。”他未曾多想,靠在驭者台边,复沉沉睡去。
“前面便是黑山关了。”杨师傅笑道。
“一路辛苦你了。”玄熙道,“到了关隘咱们歇歇脚,你也好好歇息一番。”
“欸!好嘞!多谢公子体恤!”杨师傅语气中满是感激。
又是一道反光射入车内,玄熙被晃得有些愠恼,不由得抱怨:“怎的离了京城这般远,还能见到这些东西?”
杨师傅专心致志地赶着车,闻言朝山坡瞥了一眼,道:“公子,也就这几段路还有,再往前走便少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京兆府的地界最多,出了界便渐渐少了。”
“哦?这一路行来,未曾想竟还有这般光景?”玄熙来了些兴致,正好解解闷。
“那是自然!”杨师傅语气带了几分跑江湖的见多识广,“咱们这些赶车的,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年了。每年这一天,附近百姓会在夜里偷偷起来,点好蜡烛,摆上几束野菊花,再将自家铜镜对着大道摆好——以便之人,可以瞧见这些摆件。”
“只是如此?为何不见烧纸钱之类的?”宇文玄熙追问。
杨师傅连连,“那些东西买起来惹眼,容易被官府查办,真被抓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地方官府,对这些事也如此严苛?”
“那是自然!要不然他们还能干嘛?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
听闻这般口无遮拦的话,宇文玄熙险些笑出声来。换作往日,他少不得要将这车夫当场拿下;可此时此地,心中竟只剩莫名轻松。他斜睨着杨师傅,打趣道:“杨师傅说这话,就不怕我是官家的人,抓了你去报官领赏?”
杨师傅闻言心头一紧,面上却强作镇定,憨憨笑道:“小的虽一介草民,却也看得出公子一团和气,绝非那些‘半夜踹门、白天点人头’的公门夜叉。单看您对夫人体贴细致,便知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小的不过是与您交个心,再者,这些话原也寻常,好多人都在说呢。官府真要抓,怕是也抓不完。”说罢,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还得意地念出一个记年:“万岁通天三年!”
听着这豁达的笑声,宇文玄熙心中竟生出几分欣赏与感动。这寻常市井之人,历经生活的艰辛磨难,竟还能保有这般从容;这一路连夜疾行,他无半句怨言、未道一声苦,这份执着坚韧,想来是在长年累月的奔波中磨炼出来的。自己昔日所见的那些经纶大义、庙堂高谈,此刻想来,竟不如眼前车夫这一句实在话来得真切。
“杨师傅,”玄熙的声音不禁变得柔和,“您是京城人士?”
“是啊!”杨师傅道,“小的祖上便是京兆府左近村里的人,如今按官府说法,也算是城里人了——咱们那处现在已经划归京郊了。”
“这划归前后,可有什么区别?”
杨师傅只当他是真心询问,便细细答道:“区别大了去了!先前祖上有田有地,后来那些田地,都让官府圈了去。咱们这些人,便成了城里的长工。”
“那...官府赔了你们一栋房子?”
“那是自然,不过是房商替官府赔的。”杨师傅道,“虽说名义上是赔给我的,可那租期要么长得吓人,要么月租贵得离谱!小的算是半买半租,通常他们将房子或卖或租。那些早些年家里境况殷实的,凑钱直接把小楼全款买下,过几年倒手一卖,能挣好大一笔!唉,只怪小的去得晚,再说这些年房子也没那么值钱了,所幸租金倒也跟着降了些。”
“那这房子究竟是你的,还是房商的?”
“小的也说不清。好像既算是我的,也算是房商的,反正一应契约已签字画押,并且在官府登记、造册,赖是赖不掉的。”
“那便好,那便好。”
“看似还好,”杨师傅叹了口气,“可这辈子,也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了。”
宇文玄熙闻言,不禁陷入沉思——这不正是大多数人的活法么?为了片瓦遮头、半亩安身之地,一生劳劳碌碌奔波,终究不过梦一场碌碌无为。他不再想这些,转了话头:“杨师傅在京中,可还有别的亲戚?”
“公子既说起这个,小的可得与您唠唠!”杨师傅一听这个来了精神,“小的一个堂姐,所嫁之人在在鸿胪寺当差,听闻是个什么所长,还是副所长,小的也闹不清。只是那人虽为书生,却生得一副煞人面孔。”
“鸿胪寺?”宇文玄熙心中一动,“可方便告知名讳?”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杨师傅笑道,“我那姐夫是个辽人,叫贺赖士梡!”
宇文玄熙心中暗笑,原来竟是他。
“哦?公子认得他?”杨师傅得意地问。
宇文玄熙故作淡然道:“我是认得他,可他不认得我——你说这位可是达官显贵。”
“也就那样!”杨师傅撇了撇嘴,“他又不是鸿胪寺寺卿,连少卿都不是。据说现任寺卿叫什么...壹斗眷宏,不怎么待见他。要我说这些辽人的名字着实麻烦,到底是姓‘壹斗’还是‘壹斗眷’,让人难以琢磨!还是咱们夏人的姓氏来得简单。”
宇文玄熙心中又是一阵好笑,想嗔怪却又不舍,便又问道:“你们平日里,可有机会相见?”
“那自然是没得机会。”杨师傅道,“也就过年之际,我堂姐会同他回娘家这边走动走动。”
“可曾与堂姐夫大人喝过几杯酒?”
“也就赶上过那么一回。”杨师傅道,“看他那神色,不是特别愿意,估摸着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人。唉,小的也知是自讨没趣,所以后来那两年他再送堂姐回娘家,招呼左邻右舍和我们这些穷亲戚的时候,小的也未去——不想看那个脸色。彼此本就不是一个路数的人,最好也别凑到一起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免得生嫌隙。什么逢年过节、家族团聚,我瞧着倒更像是在显摆。”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宇文玄熙。他竟不知,寻常人家的骨肉亲情,也是这般复杂、这般唯利是图。心中郁结稍解,也多了几分宽慰。
“公子,咱们到了。”
“先别进关隘,”玄熙道,“就在这安静处歇歇脚。你可先去寻个食铺歇息,稍后我自能寻着你。”
杨师傅却道:“公子会牵马么?若是不嫌弃,不若径直入关吧。”
宇文玄熙回头看了一眼车厢,笑道:“关隘里头吵闹,让她多睡一会儿。”
杨师傅见状,忙拱手赞道:“公子夫人这般疼惜夫人,真是难得!”说罢也不再多言,只陪着玄熙靠在车边,喝起米酒、嚼起酥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绮云才悠悠转醒。她偷偷拉开一角车帘,探出半个脑袋,立刻便嗅到酥饼香气,便对着宇文玄熙娇嗔道:“你怎的醒了也不叫我?倒自己在这里偷吃起来!”
杨师傅快人快语,哈哈笑道:“夫人您可不知道!公子可疼您了!怕关隘里的吵闹扰到您......”
“少废话!”宇文玄熙轻轻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打尖!”
这边绮云却不依不饶,缠着玄熙追问:“方才杨师傅说什么?你怎么疼我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打情骂俏,竟将亡命奔波的艰辛抛诸脑后。杨师傅瞧着有趣,只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一夜赶路自是劳累,杨师傅到了客栈下房便沉沉睡去。这黑山关不过是寻常小集镇,上好的客栈仅此一家,上房亦不过三五间——所谓上房,便是有人专门送热水到卧房,另外房内还有半人高的大木桶可供沐浴,这让绮云乐开了花。
宇文玄熙在外房备下早膳,静静等候。热气氤氲的房间里,绮云洗尽一身风尘疲惫,只觉通体舒泰。她围着宽大布巾走出屏风,见宇文玄熙正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宽阔的肩膀在晨光下,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她缓缓从宇文玄熙身后环住他的脖颈,宇文玄熙的身子微微一僵。绮云将身子轻轻贴在他温热的背上,声音里带着刚出浴的慵懒与娇媚,探头轻声道:“玄熙...”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主动,心中既羞怯,又带着几分决绝。
这一番云雨缠绵,真个是:
罗带轻分香盈袖,锦衾翻浪玉生烟。
并蒂莲开双影媚,连理枝头宿鸟眠。
稍事休息,绮云才懒洋洋起身,身上松松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寝衣——这还是玄熙从她行囊里寻出来的旧物。她坐在床沿,小口嚼着馒头,模样乖巧可爱。
“看什么嘛!”被他这般注视,绮云脸上泛起红晕。
“好美...”
闻言,绮云心中一甜,忍不住凑上前,在他唇上轻触。
“绮云,”又是一番亲热之后,宇文玄熙拉住她,神色也变得认真,“我与你说件事。”
“你说...”绮云满眼期待。
“其实,”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并非宇文家的孩子,你...也不是我的堂姐。”
他本以为她会震惊愕然,谁知绮云听罢,并未言语,只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静静望他。良久,方转首望向窗外,那晨光洒在绮云的脸上,镀上一层温润的釉色,可那釉下分明是敲不碎的瓷骨映出一层淡淡的坚定。她轻声道:“这都不重要了。”
窗外,朝阳已跃上山巅,将万道金辉洒满人间。
午膳仍在房内用过,又休息了一个时辰,玄熙只觉神清气爽,他嘱咐杨师傅不必退房,只将行李悄悄运至车厢。待绮云换好明教圣女装束,二人悄悄从房檐窗牖翻越而出,真个是:
金蝉脱壳离客栈,玉燕穿帘隐行藏。
玄熙叮嘱杨师傅快马加鞭,马车继续沿着帝国大道疾驰。车厢内,初离京城的旖旎渐消,惟余车轮碾碎寂寥。绮云倚着软垫,从帘隙望见那通天官道绵延无尽,不觉心头鹿撞,那根名唤恐惧的弦悄然绷紧。
她凑到假寐的玄熙身旁,吐气如兰:“玄熙…… 这官道坦荡如砥,车马络绎,关隘驿站处处耳目,官府追兵朝发夕至…… 你我便这般一直走下去么?”
宇文玄熙缓缓睁目,眸中精光在昏暗车厢里流转,竟似寒星般明亮。他望着绮云眉间难掩的忧色,未直接作答,反倒轻声反问:“你可知,这帝国大道于寻常商旅是通衢坦途,于你我这般避祸之人,却为何物?”
绮云茫然摇头。
“是天罗地网,是精心设下的陷阱。” 他声音平静无波,却让绮云心头猛地一沉。
玄熙徐徐道来:“你道我们乘马车日夜兼程,便能逃出生天?非也。追捕我们的并非快马,而是快过数倍的讯息。这大道沿线,每隔十里便设烽燧 。京中海捕文书一至,不需半日,前方三百里关隘皆知要犯南逃。我们尚在途中,前方的刀斧已然备好,你我犹如瓮中之鳖。”
绮云攥紧衣袖追问:“他们…… 他们怎会知晓是你我?”
玄熙轻抚其背叹道:“他们未必识得我,却定然知晓你非独自出逃。那素和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岂会坐视新妇失踪?此刻怕已绘影描图,发往各州府关隘。绮云,你这一颦一笑,早被千万双眼睛记在心里了。”
绮云闻言,玉容瞬间惨白如纸。
“不止于此。” 玄熙声音依旧冷静,“沿途城镇关隘,皆有重兵把守的卫所;更有巡路骑兵昼夜巡查;甚至,还有昔日厂卫布下的暗卡与伏兵点,藏于暗处难寻踪迹。你我只要还在这条路上,便如笼中雀、网中鱼,迟早要被寻出。”
“那…… 那我们不跑了!” 绮云被他说得六神无主,声音里已带哭腔,“我们就在商州左近,寻个偏僻村镇躲起来可好?易容乔装,潜伏半月,等风声过了再走!”
“躲?” 宇文玄熙凝视着她,缓缓摇头,“你把官府想得太简单了。你若要躲,他们便会启动保甲连坐之法 —— 五家一保,十家一甲,邻里互相监视。陌生面孔现身,不消半日便会报与官府。更何况,你我官话口音、行止气度与本地人迥异,如何瞒得过?”
绮云眼中最后一丝希冀之光,也渐渐黯淡。她只觉天旋地转,喃喃道:“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天地之大,竟无你我立锥之地么······” 语未竟,娇躯微颤,恰似风中海棠,楚楚可怜。
见她这般绝望模样,宇文玄熙的心也软了几分。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不。他们算漏了一着,而这一着,便是你我的生路。”
“什么?” 绮云抬眸望他,眼角中尚存泪痕。
“信息。” 玄熙声音里添了几分运筹帷幄的自信,“他们知晓我们离了京城,却不知我们往东、往西,还是往南。京城四门大开,天下之大,他们需处处设防、处处追查,这便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 一段宝贵的‘空隙’。”
他紧了紧手臂,继续道:“商州府衙最初接到的,只会是京城发往全国的普遍警报 ——‘有要犯出逃,各地严加盘查’。他们不知你我就在眼皮底下。从商州府衙接到普遍警报,到京中查明去向、下达针对商州的重点搜捕令,中间至少有数日光景。这几日,便是你我‘脱胎换骨’的黄金时机。”
“脱胎换骨?” 绮云不解地抬头。
“不错。” 玄熙指了指她身上的明教圣女装束,“我们的计划从一开始便非‘逃’,而是‘隐’与‘变’。今夜抵达商州后,我们便立刻‘人间蒸发’,去我早已备好的稳妥住处。接下来半个月,只做两件事:其一,让你我从里到外都变成地地道道的商州人,土语口音、举止神态,皆无半分破绽;其二,也是最要紧的,谋得一套完美无瑕的明教选民牒文 —— 我打算为你办份明教选民的文书,作护身符用。”
听到此处,绮云眼中又渐渐亮起光来。
“你想想,” 玄熙循循善诱,“半月后,关卡守卫再见到我们时,我们已非‘京城南下的可疑旅客’,而是‘商州本地出发、去往南方探亲的土著’。他们眼睛盯着的,是那些语带京腔、气度不凡的外来者,又岂会留意两个寻常本地人?这便是‘金蝉脱壳’的道理。”
绮云怔怔听完着,从未想过一场亡命逃亡,竟能被他设计得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之前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这番话语点拨中一点点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与钦佩。她将螓首深深埋入他怀中,不再言语。车轮依旧辚辚,前路依旧漫漫,可这一刻,她只觉只要有他在侧,纵是刀山火海,也非那般可怕了。
想到此,绮云竟然淘气问起:“杨师傅呢,他什么时候回去?”
宇文玄熙平静道:“他到了商州府就会放下我们,然后折返琮城。”
二人车厢内情话缠绵。岂料山坡松林间,早隐着三五飞鱼服色。为首者鹰目如电,正是赫连云飞。见马车渐渐远去,他捻须冷笑,对下属道:“飞鸽传书禀报大人,他们已往商州。”
“遵命!” 左右躬身领命,将字条写完绑好,抬手放出数只信鸽。信鸽振翅冲霄,转瞬没入苍茫暮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待后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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