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距离平安夜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了，这天，裘利亚如往常一样来看望温斯顿。她敲响病房的门。
　　“请进。”
　　“殿下，是我。”裘利亚探头进来，笑容灿烂。这些天，她总觉得自己与殿下之间似乎莫名亲近了许多，她明晓了他高贵善良的本性，渐渐理解到他一些特别的动作和表情背后的敏感情绪，也愿意更加主动地去分享彼此的生活，这些都令她在他面前变得轻松愉悦了许多。她没有直接走进来，而是神秘一笑：“殿下，您不会介意我提前送您圣诞礼物吧？”
　　温斯顿温驯地坐在一张非常华贵的哥特式单人高背沙发里，模样俊美，温文尔雅。闻言，他面露讶异，但转而又微笑着温声说：“当然不会，您能来看望我、愿意送我礼物，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
　　裘利亚宛然一笑，消失在门边，下一秒，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推着一架改装过的手工木质轮椅走了进来。
　　“殿下，我注意到市面上的普通轮椅对您来说都太小了，我想，您坐在那么小的椅子里一定很不舒服吧。所以我拜托佩里帮我找来一张据说是您平日里喜欢坐的扶手椅，让中西区最好的木匠师傅帮忙改装成轮椅，以后有了这把椅子，您就不必挤在医院提供的这些不舒服的轮椅里了。”
　　温斯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新轮椅，红眸中满是震惊和感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摆在他图书室里的一把十九世纪留下来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桃花心木扶手椅，他的确非常喜欢这把椅背和扶手都雕刻有莨苕叶纹饰的“新式”椅子，因为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公从山下带回来的。每当在图书室里割阅古籍时，他就会沏一壶红茶在上面坐上许久，摸一摸扶手上已经被磨得锃亮的黄铜嵌扣。如今，细致入微的裘利亚俨然把它打造成了一架精美绝伦的专属轮椅。
　　“这、这是......特意做来——送给我的？”
　　裘利亚笑着点点头：“当然是啦，殿下。您看，我专门嘱咐木匠师傅说您很高，腿很长，要在椅面和踏板间留出足够合适的高度。而且这把古董椅对您来说应该很重要，为了防止改装的过程当中不慎弄坏结构，所以专门加装了与原来色调一致的黄铜卡子在连接件上。还有，考虑到您日常几乎都要坐在这架轮椅上，所以我吩咐他在坐垫里加固了弹簧、塞了更多更舒适的海绵，这样坐起来会更舒服。另外，我还去咨询了杜曼医生关于轮椅使用的功能建议，在椅子背后加了隐蔽的束带和口袋方便您以后固定双腿和放东西，这样您以后就可以坐在您熟悉的椅子上出行了，您觉得怎么样？”
　　温斯顿目不转睛地看裘利亚在轮椅前耐心地比划讲解，明澈的红眼睛静静闪烁着感动的泪花。“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您、您为我做的太多了......”
　　裘利亚耸肩，笑着摆摆手：“您喜欢就好，我还担心您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改装的椅子呢......”说着，拍了拍椅背，“总之，您来试试看吧。”
　　温斯顿看了看眼前崭新的轮椅，又看了看站在椅旁的裘利亚，心中激动不已，用力点了点头。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默默掀开毛毯露出自己的双腿。他的腿特别长，在搭腿的脚凳上微蜷着一动不能动，只有当他不得不旋动上身将毛毯递给佩里，那两条长腿才战战兢兢地怪异抖动几下，丝毫无法配合身体原本的意志。此刻，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仰起头看向她，接着却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温斯顿意识到自己病态的残躯可能会令裘利亚感到不适，心中酸涩阵阵，直觉十分难堪，只好努力挤出一丝淡笑，哑声道：“塞德斯小姐，我......我的腿不太方便，接下来的动作大概不太雅观，可能会令您感到不适，我怕您会觉得不舒服，所以我想......可以麻烦您先回避一下么？抱歉，我太滑稽了......真抱歉......”
　　裘利亚蹙眉，这一回，她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心疼。她没有依言回避，而是将轮椅推到他身边，然后俯下身来，真诚地望着他：“请您不要这么说，殿下。您不滑稽，相反，您一直都很优雅。我不介意您的身体或者动作如何，我只知道，您是我的英雄。我会留在这里，我随时都希望能够帮助您。”
　　温斯顿抬头去看她，裘利亚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嫌恶，只有满目的关切和鼓励。他的心化成了一捧热乎乎的糖浆，酥软得一塌糊涂。他暗暗攥紧了沙发扶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颤抖的气音：“嗯......”
　　温斯顿并没打算麻烦裘利亚。他只是顾自撑起双臂把身体努力挪到沙发外侧，这期间他的腿一直无力地拖在凳面上像两条累赘似的悉悉颤动却毫无作用。他费力地一手支撑沙发一手支在轮椅椅面上，发力将自己的臀部抬离沙发坐垫，试图把自己从沙发上甩进轮椅里，想来他自受伤以来都是这样移动自己残疾的身体的。
　　一次，两次，三次......他努力了三次才成功把自己摔到轮椅的边沿，挣扎着坐进轮椅里。这对重伤初愈的他来说太消耗体力了，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大口喘着气，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整个人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湿漉漉的金发贴在粉扑扑的额前，挡住了他眼中晦涩不明的情绪。
　　佩里在旁边随时准备帮他，但因为温斯顿作为血族身型太过巨大了，比人类平均体型要明显高出一大截，佩里实际上并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温斯顿整一整衣服、擦一擦汗水。
　　温斯顿低着头，蜷曲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身体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佩里帮他擦汗，他低声说了句谢谢。缓了一阵后，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把还滞留在脚凳上不能动弹的残腿一条一条费力地搬下来，捞起腿弯将徒然下垂的脚放到轮椅踏板上，他的长脚藏在一双刻花考究的赭色牛津鞋里，有些不受控制地内扣在踏板上，脚踝骨瘦嶙峋，看起来有些可怜。
　　温斯顿将歪倒的残腿摆正，反复仔细地调整着坐姿，想尽量坐得端正一些，他清楚自己瘫痪的双腿再难以恢复如常，但也想让自己在裘利亚面前尽可能地维持体面的形貌，这是他为数不多还在执着的事情。
　　他的腿修长且瘦削，又或许由于瘫痪肌肉萎缩了许多，膝盖骨突出，脚踝处更显得骨瘦如柴，苍白的皮肤看上去十分脆弱，皮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他努力想把它们摆正，但左腿一侧应该是已经有了轻微挛缩，根本不听使唤，怎么摆都不对劲，样子着实有些畸形。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努力保持得体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他一定因为自己残废的身体而感到自卑和痛苦。她很心疼他，但更心疼的是他明明是因为她才遭受如此煎熬，却宁愿自己默默承受也不愿向她表露半分。
　　温斯顿尽力了许久，但收效甚微，他抿了抿嘴唇，缓缓抬头看向裘利亚，俊美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褪色的笑容：“实在抱歉，让、让您见笑了......我......我可能坐得不太好看......”
　　裘利亚看得到他因为太用力还在颤栗的指尖和鬓角上残留的淡色的汗水，良好的礼教和尊贵的灵魂令他难以在哪怕最艰难的时刻抛弃最后的尊严，可她只觉心中酸涩。裘利亚勉强笑着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来与他平视：“殿下......您知道么？即便您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您也是我所见过的最优雅的人。您是善良勇敢的天使，甘愿舍己救人，心中充满悲悯，天上的神明一定会保佑您的。”
　　温斯顿垂下眼眸，他不敢看裘利亚，他怕自己卑鄙孱弱的灵魂在看到她温柔真挚的眼睛后溃不成军。听到她提及神明，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指节青白。他很害怕听到别人提及全视的神明，生而为罪人，他害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奢望得到救赎。
　　“殿下，或许，在您的祈祷里，神明没有直接回应过您......但我相信，祂一定一直在为您指引方向。现在我遇到了您，祂为指引我来到您身边而使您救了我。我相信，从此刻起，只要您不放弃，神明一定会眷顾您的。”
　　温斯顿听着裘利亚的话，心中翻涌起一汩汩灵动的暖流，他眼眶发酸，拼命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神明真的眷顾他了么？让他在无尽的黑暗长夜中遇到了裘利亚，让她成为了他生命中一盏引路的微光。
　　裘利亚看到了他湿润发红的眼眶，内心忽然一片宁静澄明，她轻轻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的额顶。
　　温斯顿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红眸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相信。他从未感受过这般温暖，裘利亚的手掌落在他的发顶上，仿佛有一股暖流从头顶流遍全身，让他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生命的温度。
　　裘利亚瞳孔绽开，与他对视，红眸与蓝眸相对。裘利亚的眼眸如晴空一般湛蓝、明亮又清澈，仿佛能通晓一切。温斯顿的眼眸如红宝石般璀璨、神秘而深邃，仿佛里面藏着无尽的秘密和哀愁。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温斯顿一眨不眨，他的世界只剩下她蓝眸中映出的自己。
　　裘利亚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怜悯，只有满满的温柔和关切，不带一丝杂质的眼底全部都是他这个人，她看着他，仿佛此刻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殿下，您喜欢这件礼物么？”
　　温斯顿的红眼再次湿润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地点头。他的喉咙里钻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裘利亚笑了：“殿下，您喜欢就好。这份礼物，您能喜欢，我真的很高兴。”
　　红眸中荡漾起感动的泪花，温斯顿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缓缓开口，声音哑得难以置信：“我......我很喜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裘利亚，能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就这样，温斯顿得到了一辆他专属的轮椅，和他从不敢奢求的，她为他定制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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