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兰

　　五月初五，羌说“水初丰时”，神鹰大将左都侯过八十寿，恰赶族中迎春“天神祭”，屠和那整部都需热闹。

　　市是热闹市。

　　“嗖啪——！”

　　“呃呃啊——！依穆哈耶仑！呃呃呃啊——”

　　“嗖啪——！”

　　“呃啊啊！依穆哈耶仑！！苍未忽耶仑那！”

　　“嗖啪——！”长鞭黑牛筋嵌勾刺破空震响，鞭鞭过土衣脊背见模糊红血肉。

　　“苍未图瓦都西乌或哈！西乌呃呃啊——！”

　　老人枯发，捆臂吊腕悬，垂头如死，无力苦嘶痛呻言赞主人，又求仁慈宽恕。

　　木台下人众，皆佝身无声。

　　又几鞭震，木台上也再不闻声。

　　“乜忽？”就死了？问声意外轻蔑。

　　“乜忽，哈哈哈。”答声痛快过瘾。

　　一人耳穿粗铜环，便目嗤转身，抽刀，朝台下扬声：“依——擦西忽木含图！次林因穆哈浑拓祖冈！因穆依沙乌林那比同，乜忽依得别如含！”

　　你们都看见了，他惊了主人的良马，主人生气下令鞭打，他自己不能忍受就这样死了！

　　“艾仑比祖！依马木达乌列那忽各！”

　　这是违抗大罪，你们说该怎样处置他。

　　台下仍一众佝身无声。

　　“穆达！！！！！”阿爹！

　　忽有惊痛粗粝声嘶吼自远处跑来，男子矮壮如牛，半肩灰皮袄半臂无衣露，便声嘶步重红眼斥鼻往台上冲——

　　“穆达！！！！！”

　　粗铜环露龈谑看，笑抬头示台下。

　　即有双粗铜环举人高腕粗木棍挥，断脊一般瞬打上男子——

　　“扑——！！！”

　　“呃！”男子倒木勺一般便斜摔断在台阶。

　　“扑——扑扑——扑——！”木棍挑翻来人，又瞬落上腹。

　　“噗——”男子激瞠，腥红瞬自口中喷出。

　　“努也，努也。”拿鞭人好声笑言行近，示意停棍。

　　“乌穆达比施？”又下阶蹲下，黑鞭点男子呲笑问。

　　“次几……”男子啐血，死啮恨骂了句，指皆深扯身下土。

　　“比施穆达桑骨都哈浑拓祖冈，桑骨都依沙乌林那比同，胡南比？”你阿爹惊了大都侯的马，大都侯发怒下令鞭打，你不服？

　　男子奋力翻身不成又摔回，便双目赤红肘撑地，只要往台上爬。

　　黑鞭不得答，面过不爽极狠，又站起，看着地上矮牛丑陋往上爬。

　　不多时候，男子爬上台，见阿爹竟是悬空吊着，身下积一摊深红血洼，再不能忍长嘶怒吼——

　　“呃啊——！！！！”压着喉嗓磨出血粝。

　　高处杂物房窗内，少年披散长发，眼前又星星点点漫红，只无声闭目，深吸，又睁，点点红消。

　　而后见黑鞭上阶又蹲下，笑递手中鞭。

　　而后见男子撑跪不能直立起，半刻便折着脊背接过鞭——

　　抽了黑鞭一道。

　　少年闭目，再深吸，睁目离窗不再看，回床微羊靠，拿出一金丝黑革包，掏了块甜腻糖吃。

　　眼前竖卷灰白兽毛席，不知是羊毛狼毛。

　　口中一块糖化尽，耳边又响起乐。屠和那大市市中一销金楼，羌乐中州乐皆有，此刻或是图新鲜，竟换了中州祭祀雅乐，外间远处哄笑高欢，不知是庆贺什么。

　　兰澧一身高领灰黑布衣，衬得唇瓣有些格外苍白，面中眼下却透红不寻常。

　　上回有如此头沉闷涨，还是在府中，教宣齐洲抱着喂药，汤药过辛吐人一衣绔，而后又教抱着睡。

　　“笃。”门敲。

　　兰澧提神，转头看，身未动。

　　一女子进来，又关门，面孔普通，亦不算十分年轻，不过穿一身半紧半松未染羌衣，兽毛绒领，斜襟小狼牙镶银扣，不似窗外台下穷苦人。

　　少年见人轻有些笑，起身。

　　女子见少年，又觉眼熟，却实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半刻压心念，眼中担忧，无声递手中热布包。

　　“多谢。”兰澧见女子细看有思，只气音轻笑言谢，接过布包打开吃饼，又自往窗边。

　　眼熟吗？兰澧眼中含笑，开皮囊饮水。女子确见过他，他却是彼时未看清人——

　　乐令冯茯莪。

　　饮够水，觉身后视线不离，兰澧举着饼又回身温看女子安慰：

　　“我无事，已吃过药了。”

　　女子担忧看少年：“你前日方到此……”

　　千里半月疾行，疲累不说，不知何时便有水土不服，昨日烧今勉退，便要行动。

　　“我进去看一眼便出来。”不看唇白，少年眼中浅笑轻温，衬得颈下通身黑布衣都随性好看。

　　女子有无声抿叹，还是应。

　　几下隔布塞完烧饼，少年手未沾，放下布便纯熟将身后及腰发盘起束高——僮仆装扮。

　　左都候崇日大将今日八十寿，早半月便告知楼中将宴大贵客，贵客喜中州雅乐，教好生预备。断线那人伏数年至崇日近卫，兰草只先去看看人是否还在。

　　少年金丝线，冯乐令银线无权干涉，只好引人走。

　　出了门——便是羌族酒楼女掌柜，与看可怜临时招来的端菜小僮。

　　“吱嘎……”杂间开。

　　少年垂睫敛眉行，低过欢闹喧嚣。

　　贺寿处并不十分奢阔。外门高约三人立，近黑柳木质，进门行入先见黑羊绒镶红宝石边隔帘，帘后是脚下三层黑毡软过无声，再行一段至宽敞处即主客分食各方铜案，案上铺黑牛皮鞣制革垫已摆青铜食器，案下各宽矮脚座铺黑牛毛，椅背雕猎鹰战马嵌玛瑙。

　　人已皆到了。楼中仆方已往门前迎，此若问只说是人手不够，叫这捡来的小子先帮忙。

　　“亚穆，崇日布格几努未其那，哈哈哈！”大王，崇日为您备了份薄礼。首座左侧近处铜案后，都侯黑裘笑有声，中气十足，不显年岁。

　　羌王狐眼深笑并未推，看左都候全似自矜傲然挑眉轻声：“卓格素行图乌莫拜和那。”叔叔难道不是一直偏爱我吗。

　　过寿反献礼。受礼不推亲近爱重。王臣和谐恩厚好景。

　　“嚄！哈哈哈哈哈哈！”都侯闻言眉扬目焕，即舒阔仰粗笑，又示左右：“勒瓦！”去！

　　身后站远高遒肥壮两人便出，片刻抬一瓮大盖黑皮的圆扁物件回来——

　　“砰。”放至地中近羌王案处。

　　羌王见大物，似好笑又看崇日：“鼓？苍未此隆任其忽。”您在里头装了金子吗。

　　“此隆？哈哈哈哈哈……”崇日闻言即又扬粗阔笑，笑不能收看羌王：“图含亚穆，此隆得崇日萨能巴因乌，素行图亚其布格！”我的大王啊，崇日的金子都是您的，怎么会拿来作礼物呢。

　　“忽西！”掀开！即笑挥臂扬令道。

　　“扑——”黑皮便教扯去。

　　露一中州鼓，黄面，白边，架双白槌。

　　羌王见，眉寒蹙嘴角极快落一瞬，又成坐待好整笑观。

　　“亚穆，”崇日看羌王肃也笑，便示鼓详细说来：“莫书杜格，‘中州鼓’努行塔可林布列次骨共或也，部木仑错苍，部含或西特卡其那。”

　　我听说，中州鼓制时极重鼓面皮质，鼓面越韧，敲击发的声就越好。

　　“努苍依乞仑或哈次林，乌乌哈日几莫萨其得勒，乌达布或几南与，努西布列，努西杜行。”

　　这鼓做出，用了整一个人，是我发现的中州小狼狗，他一直在我身边，皮质很好，骨头也很好。

　　“亚穆图仑契日几木塔，契未忽苏拨与。”

　　大王喜欢中州歌乐，不如去试一试。

　　左都候声显朗朗，全是对王殷然敬惜厚爱。

　　场中不知何时已寂。鸦雀无声。

　　并未良久，羌王看不远处鼓，漫漫低笑温言回：

　　“比托仑此里格斯图，卓格。”

　　你也太血腥凶狠了，叔叔。

　　“依莫忽很含骨。”

　　连我都有点害怕了。

　　“努依几斯卡扎因努西？”

　　但这样的鼓果真好听？

　　“比，错行苏拨与。”

　　你，去试试。

　　羌王聊聊抬臂，指了近处一仆道如此。

　　场中于是有暗嘲，有心松，有无聊赖看王臣戏。

　　而后见那瘦弱仆惨白着脸过去，半刻唇颤看鼓，半刻抖身抬手——也拿不起两只膝胫鼓槌，脸灰白几乎是要死了一般，于是缓慢高拉起两手袖掩饰又壮胆，才算抖着拿起两槌——

　　“……咚。”

　　果然好听。

　　“……咚。”

　　羌王瞠目瞳震。

　　而后瞬压下。

　　指尖颤间便开口缓笑声：“卓格，苏勒根，莫那含与，作亚错行未季。”

　　叔叔，好听，我喜欢，明天会带走。

　　“敦含那，曲桑格。”

　　回来，倒酒。

　　那可怜仆便灰着脸僵着身放下槌回去。

　　断了魂一般袖也不放给王倒酒。

　　羌王便端酒右臂遥微举深笑示左都候。

　　“亚穆那含与，啊哈哈哈……崇日努行布都几得！”那崇日没白做！都侯粗爽笑，亦叫仆倒酒，亲端杯站起身出案谢大王厚爱，见底饮尽。

　　羌王叫卫将鼓搬离，笑饮笑言。

　　寿宴便正开。各案皆又高欢。

　　美酒高洒，香肉高撕。

　　至不多时有人来报左都候家中孙儿闹，崇日舒笑又大憾请一众续欢自先离，又有客渐告离——

　　羌王看近处少年。

　　“……因比错岑？”

　　羌王极轻声问名。

　　仆似出神，只看案上杯中，闻声目未动，只又倾斗倒酒。

　　羌王未再问，只起身微酿跄似醉，揽过少年离。

　　出门下楼，又至揽上王车。

　　无令教离……“鼓”也在此，兰澧心念不能拒，脑中勉又想对策，而后眼前便渐模糊，又黑一片。

　　羌王心惊仓皇瞬扶住少年，才觉透衣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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