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楼漫记

作者:钓雪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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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幽冥


      那年春,谷中春意盎然,我脱簪留书,不顾而走,与我主永远相诀,死生不见。

      不器应约,引我至于幽冥,见其中景致殊奇反常,确然新鲜。

      见他时,阵法已具,只待我来。

      我入阵后,其空引一柱香点燃,兼以吟唱,那香想来即是幽冥引信,生烟但无味,尔后其执香面我,香尽唱止,只知天地倒悬,略无依凭,再抬首时,寰宇不同。

      那顷刻,明光电转,万彩倏暗;万籁如桥,渐远渐瘦。

      又斯须,听闻水声振振,势同崩山。

      环顾,穹漆星墨,不知河川何在;巨鼎高香,却无明火自燃。万法颠倒,弗似经验中观。

      但见巨鼎游环,有十条大路,伞骨样外洒而出,伸入幽紫浓雾,不见所终。隐约可查,远处雾中,大路间更有小道,纵横联络,迷行斗折,道瘦而数多,远眺密密匝匝铺张成网,绰约紫雾影中,如同伞面倾盖,鸭掌之脯,关系大路。

      不器引我沿一大路行走,路上遇见许多诡灵异形,牛首人身者、马首人身者、黑袍而内无形者、白袍而内无形者,皆引着许多莹紫魂魄一道而走,诡形见不器皆俯首恭敬,称之“十方殿主”,于我则视若无睹。

      我虽见奇景,然心死如灰,未生究意,只是默默随之前行。

      岚雾晶莹途,漫漫且迢迢。不知走了多久,至两股战战,神恍目昏,胸中气恶,耳内长鸣时,犹不见尽处。只是那振振水声,渐趋夸大,已经至于震耳欲聋,想必这路,也终将到头。

      此路终途,我与我主,从此陌路。

      忽然觉得背心空空,缺了道温凉;腹中坠坠,短了种生机。

      这路怎会这样长。

      这路怎会这样短。

      我言力殆,欲暂休息,不器便止了步子。

      左右无坐处,我便一盘两腿席地坐了,终究开了口,“你远在此间,却猜得我要逃,是否你主同你说了什么?”

      “啊对,女娲方死,幽冥甫成时,他见过双碑了,他瞎,灵犀之中,是我读予他听的,”不器轻松道,他身在我前,不得详细其神采,但听其语调,照旧是那样无所谓之的态度,仿佛说得不是见碑这样一桩密中之密,而是见个鸟儿兔儿的寻常小事一般,“我主之命,你主之命,人间八具神骨之命,我主都问了,”他忽然驻足叉腰,懒懒一展,却不回转身体,“个个都烂得很呐。”

      因在预料之内,我默默不语。

      “你可想知你主命书,”他依旧以背对我,语气却转成难得肃穆,“我告诉你。”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很实,却说得很轻。

      他认真的。

      “我不想,你闭嘴!”若我还剩把力气,必要站起来揪他领子。

      而我主那双愤怒而兼恳求的眉眼,兀然浮现心头。

      神思一恍,若我此时怕有三分、怒有三分;那么我主日前,又怕到几何,怒到几何?

      偏我决去意,明知他怕他怒,挟此更相逼迫。

      可命书高悬,我也,实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

      强欲挣扎抗衡,只会适得其反,更应其谶。

      此中道理,沥血方知,几死方明。

      我断断不能再害他身边一灵;哪怕身魂异处,哪怕丹毁身销。

      “果然,”轰鸣水声中,不器微微仰头,望着一穹漆墨,连声轻喟,“果然。”

      但这轻喟,莫名却盖过喧阗落瀑,闹哄哄砸入我心。

      “果然什么,”我甚讨厌他这幅姿态,“肠子捋直了说话。”

      他猛地回过头来,眉头深锁,“你既早知不得好果,为何还要干薪投火?”

      呀,这人出息了,竟然诈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从。

      “干你屁事,”我冷哼一声,“你主的命不也烂得很,怎么不见你脱身。”

      “这不一样!”不器不知怒火何来,“持戒侍主,死生不转;你同他既定婚姻,又岂止主从;我尝以为你是无知无畏....你既知他命书在前,为何依旧...这何异于飞蛾扑灯;焚尽己身,更添其焰!”

      他知道什么!他又凭什么在这里置喙!

      可偏偏他说得又一点不错,是我明知命书,依旧强闯小泉,情中自甘沉溺,以至于他剖白心思,求于婚姻;是我明知命书,依旧苦苦强求,以至于他挚友不再,亲子夭折。

      “是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如今这般讨厌过他,“我主可不会明知我身有禁制要吃反噬,还教我拼命。”

      “你!”

      这话终究算是扎在他心口,他转瞬便气得大喘,两手攥拳,背后双刀感查其怒,铮铮乱震于鞘间。

      “你什么你,眼下你身上没禁制了,有种就再砍我一遍!我总之不治武功,我主不在,保你一砍就死!”

      话虽是激他,而我知我心底某某,是真盼一死。

      我之罪业,死亦难赎;然而此身一死,百感尽失,也可断绝万般悔愧忧愁。

      不器双目怒火中烧,我亦以双目瞪眦回应,对峙间,那铺天盖地的招摇水声,仿佛也略逊于我俩心中激浪浊浊。我双目圆睁不眨,终究酸得泪水横陈,可我面他一向要强,偏偏不叫一滴撒出。

      半斗烟过去,不器背上双刀,却渐渐止息震荡,归于平静,“是我嘴上没轻重,你雅量些,别同我计较,”这厮竟然百年不遇先行低头,“时辰差不多了,走不走?”

      有那么一瞬,我真恼火他为什么要低头,为什么不恼羞成怒。

      然后拔刀杀我。

      救我出这情中煞妄,断此摧心之苦。

      可是不行,我主会来寻仇。

      也不可能,不器安会杀我。

      那些年岁谷中清幽,他一来就十分咋呼。

      我本来是个话多的,其实喜欢这样咋呼。

      我非我主,他非烛龙,我俩厮打吵架,从来不伤根本之谊。

      他安会自愿杀伤于我。

      我低下头来抹一把脸,站起身来,“走。”

      他从襟前挑出一张纸来,“前头便是忘川,不入着形之魄,此符执于手心,可保你魄形暂不相分。”

      前行三步,面前紫雾忽稠,晶莹骤密,若水悬于空,入之万感断绝,六识不继,不知方位,不能视听,我正僵在当中,肩头被不器轻轻一搡,眼前便又豁然开朗。

      但见又一葩景:

      两水衔一野,桥在野上横。

      水中浪蓝紫,野上花火红。

      此桥非渡水,此野不涉足。

      魂魄随钟淌,晶尘坠野中。

      两环大水滔滔前横,中间一道长桥,桥起于脚下一道晶莹紫水,遥遥迢迢,瘦瘦长长,终于对面另一道明明蓝水;桥心之底,反倒是岸。两道水中晶莹盏盏,竟然全是漫游魂魄;一片岸上火红花野到处,朵朵绦瓣阔叶,怒如溅血;泠风微起时,红花轻摇,魂晕逐波,桥绸明灭,动荡悠然,青赤相彰,美轮美奂。

      不辨方位,不可观想处,似有皇钟一幢,钟声正一响一止,其音沉郁飘渺,如自八方而来,鸣声铮沛浑厚,余音阔大纾缓,泛远波宽,兼洒两水,笼桥罩岸。钟声一响时,微风一漾开,我脚下水中波潮一叠,将许多莹紫魂魄推至桥上,那一道长桥之上挨挤光芒即一明一灭,如绸绉于光,又将那头许多明蓝魂魄推至对面水中;而桥上朵朵,一但动时,便坠下许多猩红流光,自两侧阑干溢出,淌下,若两披艳艳朱色流苏,晶莹红尘涟涟坠入下方花野之中,花野之中朵朵,立即如笋渴春雨,芽馋沃肥,舒张丝瓣承接那些烛红落晶,纷纷荼靡更放,茜色更稠;而那条绸桥,中间猩红一落,桥上魄色一清,这端色紫,那端色蓝,渐渐而变,明明盈盈,更若幻梦中彩。

      确然是个妙极大阵。

      “你也着形,为何能过?”惜我无心观景,只管问些旁的。

      “忘川水盛迷津力。我主之力便源自迷津;我亦是章尾生养,内丹多少沾点迷津之徽,迷津其实同弱水一样,认灵识主的,且没有弱水那样排外,只是因为惑心乱智,无灵敢涉罢了。”

      “下来如何?”我此身如何捐弃,此魄一入忘川,又将如何惑乱。

      “忘川水,此水曰‘亡’、彼水名‘心’,”他一指脚下,又一指对面,“奈何桥,桥上涤尽前尘,荡忘平生,”他一指横桥,“两生岸,桥上所涤,恩情故旧,纷扰爱恨,化做荧尘,生长岸间红药,”他一点桥下花野,优游道,“凡人魂魄,就是这般。”

      “迷津之力不是惑乱心智,过忘川,忘事而已?”

      “我主设此红药野兼奈何桥挟制,若不苦苦挣扎,本应是为万全,只忘事,不坏别的,”不器眯眼远瞰,骤然指头一挑,对面水中溅起一魄,遥遥飞来,落在他指尖,“但是你看。”

      只见那朵明明蓝焰之心,犹有一丝妖娆紫光残存。

      “有些人执迷贪嗔,死亦难销,渡桥之时,不肯忘却,强相抗衡迷津之力,导致前事难以涤净洗彻,便会如此。”

      “此人来世会将如何?”

      “或为智障,或为躯缺,或为痴傻,或为残疾,”他将手举于面前,把那枚魂魄在五指之间轮转挑弄,目光紧随那盏明焰,幽幽光芒照得他五官恻恻,语气闲散,话中意思却含他章,“总之不祥咯。”他将两指一并一弹,那魂魄便立即高飞远跃,落入对面蓝色心川,湮入滚滚游魂,不复得寻。

      我明知他含沙射影,可是懒怠分辨,只说,“你既发现了,何不教他重渡一回。”

      “他自己不肯忘,我强欲刊之,有违女娲祝颂,要吃反噬,那些人修敢,我可不敢。”

      “人是这般,妖怎么说。”

      “妖么,你也非头一个;前头阴山有狸,未出嫁前算我远亲,劫落昆山后,阴山划入人间,她不堪后来那些纷扰争逐,求到我面前来,剖丹销身,而存灵魄,渡桥去了,桥上甘心忘事,阴碑傲慢,不刊妖命,妖也就不受其限,眼她下凡人一枚,老死而来,轮回更生,世世游戏,”不器一抱手臂,观望红野,佯作轻松,而我知他日久,这分明是个紧张姿势,“你若肯剖丹销身,忘前尘,人间到处,自然更有天地,且不得追溯,无法寻觅。”

      好个“剖丹”,缘来他书中“弃身体”,是这样弃法。

      我一瞬不瞬看着他,思考我内丹中情,其主是否告诉于他过。

      而他只看花野,不与我对视,色采飘忽,瞳仁颤动,果真满脸猫腻。

      “此身若毁,前尘若忘,我安知我是我,何别于一死。”

      “你不知,你主不知,天地之间万万灵不知,但我知...我知就够了,”不器兀然回首面我,却垂着眼睛不敢看我,两条手臂交抱处,衫袖褶褶,显然是用了许多力气,“你每回归来,我必同今日一样站在鼎下接你,若你哪回着实倦了,我就旁剖他丹,助你重修妖形,届时丹身皆改,记忆全刊,你非今日你,更走另一程...再同你主,无关无碍,他之命书,便再不会伤你寸毫。”

      我忽然觉得不知此灵,不识此面。

      可是又不甚意外,他是烛龙持戒,斗转心思,怎会不类其主。

      怪道才刚不与我争执,原是早就深算足策,只待我张嘴含钩。

      只是他还是不如其主,其主眼睛一蒙,神采藏半,扯起谎来,一向真假依稀,颇难辨别。

      而他虽低着头,眼见手心的汗水,将袖子都洇了。

      他又岂知,并非我主命书伤我,是命书要我伤他。

      我虽不惧死,亦不惧忘,只是我内丹上一半我主神骨之力,若遭了算计,后果实在堪忧。

      “果真大劫残暴,尔心不古,”我一手轻拢丹廷,一手微抚额间戒印,冷冷道,“我之旧友,决绝不会唱和这等剖他者丹为自者用的邪门外道。”

      “你我多年友谊,若算计我内丹时,大可直说痛陈,我今日既来,原本不惧一死,”我目不斜视,只是望着脚下晶莹紫浪,续道,“我一死之后,反正来世不知,前情不记,你只管拿着我的内丹,爱做什么做什么去,修你的逍遥道去,大可不必费心劳力,另造杀业,助我轮回转世,重修妖形。何苦而来七拐八绕,美其名曰助我脱身。”

      他足足默了三斗烟,两盏茶,远方钟声又响过两回,第三声钟声悠然荡起时,我听见他用极其微弱颤抖的声音说,“你是这样想我。”

      “不然呢,”我从未见他如此态度,心中莫名忽然酸楚慌张,只是同他嘴硬惯了,一时难得改过,“十方殿主同我虽是好友,终究也非主从;尔主命尚惨淡,你去不替他操心,反倒为了我同我主干系,想出如此费力耗神的一篇长策来,若中间不图些什么,岂不吃了泼天大亏...”话至一半,眼见他手指几乎掐透袖子陷进皮肉里去,心中忽然非常抱歉,是我心死,言语冲直,却不该对他如此不留情面,只得住了口。

      他声音依旧颤颤,两眼仍然垂落,“我所图者,你真不...”话至一半,却骤然屏息住嘴,猛地望向桥底一处,尔后大呼一声“坏了!”便纵身一跃,空中洒出双刀,眨眼功夫便落入那片殷殷花野,同某厮打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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