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那一场雨来得古怪。雨水从灰沉沉的天幕里直接倾倒下来，仿佛水做的鞭子，抽打在厚厚的尘土上。马车碾过泥浆，后面的镖师们抹去脸上的雨水，雨水领口钻进去，贴着脊梁骨往下淌，衣裳贴在身上，黏黏腻腻地，叫人难受。

　　“这雨下得邪性，跟天河漏了底似的。”

　　“可不是，刚出城那会儿还响晴薄日，一进这野狐岭，脸说变就变。”

　　他们的声音不大，混在大雨里更模糊了，却清楚地钻进重三的耳朵里。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队伍最前方那个高踞马背的身影。

　　雨水打湿了她的劲装，紧紧裹着肩背，头上那顶宽沿的旧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不断滴落，如同垂挂的珠帘。她似乎没听见身后的议论，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深深楔进风雨里的铁钎。

　　“少嚼舌根！”一个粗嘎的声音压住了议论，是老陈。他瞪了后面一眼，镖师们便停住嘴。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狂暴的灰白水幕。路面彻底成了泥潭，车轮深深陷下去，任凭几匹健马如何奋力拉拽，也只是徒劳地在原地刨动蹄子，队伍被彻底拖垮了。

　　“吁——！”贺姨猛地勒住缰绳，乌云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踏着蹄子。她抬手，用力抹开眼前不断流下的雨水，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扫视着前方。

　　前方路边一侧，影影绰绰挑出一面褪色发白的布幌子，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抖动挣扎，上面模糊的“酒”字几乎要被雨水洗掉。这条小路走的人少，突然冒出个酒馆多少透着些古怪，眼下也顾不上许多。

　　“前头有酒馆。”贺姨的声音穿透风雨，“再走两步，到那儿避雨歇脚！”

　　整个队伍欢呼，镖师们大声吆喝着马匹，连推带搡，车轮碾过更深的泥泞，向着那面招摇的酒幌挪去。

　　小小的酒馆内没几张桌子，镖队这一大群人的涌入，狭小的空间拥挤不堪。贺姨摘下湿透的斗笠，迅速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久经江湖的警觉，最终在靠近火塘的一张空桌旁坐下，将湿透的斗笠随手挂在桌旁的木楔子上。重三和其他几个趟子手赶紧把湿漉漉的行囊堆在墙角，也围拢过来，吆三喝四上几菜。

　　贺姨解下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里面装的是烈酒。她仰头灌了一大口，喉头滚动，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

　　重三默默地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迟疑了一下，伸手递到贺姨面前。

　　“贺姨，擦擦。”他的声音很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贺姨转过头，火光在她深褐色的眼瞳里跳动了一下，锐利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她没说话，伸手接过帕子，用力在脸上抹了几把。

　　重三提起桌上那个粗糙的粗陶酒壶，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晃荡着浑浊的液体，他给贺姨面前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斟满后，将酒壶放下，坐了下来。

　　贺姨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目光越过碗沿，落在重三脸上片刻。那目光很沉，带着审视，又似乎夹杂着一点别的什么。重三有些疑惑，摸了摸脸问：“我的脸上怎么了么？”

　　“没什么。”贺姨扭头，对着所有镖队的人说：“湿衣服烘烘，填饱肚子，雨停了继续赶路。”

　　她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喉头再次有力地滚动。那烈酒似乎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方才眼底那一丝被火光映照出的柔和瞬间消失无踪。

　　酒馆里依旧是喧嚣的海洋。就在这鼎沸的人声、弥漫的酒气与汗味交织得最浓稠的时刻，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被推开了，大雨被风带着泼进来。

　　众镖师警惕地看过去，在凝重的寂静中，一人缓缓步入，是一个少年。

　　一身青布衣衫，干净得不染尘埃，与这酒馆的油腻污浊格格不入。他手里擎着一柄红伞，伞面鲜红如血，在这灰暗的雨幕背景和昏黄的室内光线下，红得刺目惊心。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线，滴落在他脚边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小七藏不住事，发出低低一声惊叹：“好漂亮的人！”

　　酒馆里的人心里赞同，却不像他表现出来。

　　他站在那里，精致得不真实。肌肤是上好的冷玉，眉眼清隽得如同远山含黛，眉间一点鲜红朱砂，唇色红润，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隔绝了周遭的烟火气。瞧着他不像凡人，倒像这山里得道的狐仙似地。

　　少年在略显昏暗的酒馆里扫视了一圈，目光流转，落在了重三身上。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径直朝着贺姨和重三走过来。

　　他在桌旁停下来，距离重三不过一步之遥。一股极其清冽的气息，像是深山雪后初晴的空气，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难以名状的冷香，压过了酒馆里浑浊的气味，袭向重三。

　　“人多，”少年的声音响起，清越得像玉磬相击，“拼个桌，可好？”

　　他问的是重三，目光也定定地落在重三脸上。

　　重三微微皱眉，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贺姨，无声地征询。

　　贺姨握着粗陶酒碗的手指不动声色，她抬起头，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逡巡。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坐。”

　　少年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从容地收拢红伞，拉过旁边一张条凳，在重三身侧坐了下来。
　　“多谢。”少年对着贺姨颔首致意，目光随即又落回重三脸上。

　　重三纳闷，怎么一个个都盯着他看，莫非他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伙计端来酒菜，与贺姨和重三面前丰盛的菜肴相比，那少年面前只有一碗素面和一碟咸菜。但他毫不在意，拿起筷子，动作斯文，仿佛在品尝山珍海味。

　　饭食吃得差不多，少年放下筷子，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酒馆那扇被油烟熏得模糊的小窗，望向外面灰暗混沌的天空。雨水依旧密集地敲打着屋顶和地面，声音单调无聊。

　　“雨停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众人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少年的话音落下，仿佛真的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天地间流转。那铺天盖地的雨声，竟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真的停了。

　　少年站起身，拿起倚在桌边的伞，望向重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促狭，“我走了，不送送我么？”

　　重三不敢置信，疑惑地问：“你说我？”
　　少年微微笑道：“你不愿意？”
　　“不……”重三神差鬼使跟在他身后，将他送至门外。

　　少年撑开红伞。那鲜红的伞面，在灰暗天色的映衬下，红得更加妖异夺目。他踏出酒馆的门槛，布鞋踩在泥泞的地上，竟奇异地不沾丝毫污秽。他走了几步，在门外的泥泞空地上停下，转过身，看着在门边停住的重三。

　　“就到这儿？”少年微微歪着头，打量着重三的脸，“也罢，路还长，再会。”

　　说完，他不再停留，擎着那柄红得刺目的伞，转身，沿着泥泞不堪的官道，不疾不徐地离去。青衣的身影如同一抹孤绝的幽魂，渐渐融入远处烟雾中，最终消失不见。

　　直到那点刺目的红色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重三才转过身，快步走向火塘边那张油腻的桌子。

　　贺姨依旧坐在那里，面前那只粗陶酒碗空了。当重三拉开凳子坐下时，贺姨才轻微地侧过头，问道：“你认识那人？”

　　那样的人物，若曾得见过又怎么会毫无印象，重三思索片刻，摇摇头回答说：“不认得。”

　　贺姨似乎是舒了一口气，吩咐道：“雨停了，都打起精神，收拾家伙，半炷香后出发！”

　　队伍再次在泥泞中蠕动起来，离开酒馆约莫半个时辰，脚下的路终于稍稍硬实了一些，两侧的树林也变得异常茂密起来。高大的树木枝叶交错，遮天蔽日，即使在雨停后，林间依旧光线昏暗，湿气浓重。

　　脚下的路开始向上倾斜，两侧的山势渐渐收拢。他们进入了一道狭窄的山谷。谷底是干涸的河床，布满了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卵石。两侧是陡峭的山崖，怪石嶙峋，植被稀疏。高耸的山崖顶端，灰蒙蒙的天空被挤压成一条狭窄的带子。

　　这种地形叫人心里发闷，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骡马也有些焦躁不安。只有小七一会儿揪狗尾巴草，一会儿踢石头，又快活又得意。老陈呼了他一巴掌，叫他专心些。贺姨骑着乌云走在最前，目光扫视着头顶两侧犬牙交错的嶙峋岩壁。重三紧随在装载镖物的骡车旁，手一直按在腰间那柄旧铁剑冰冷的剑柄上。

　　一团庞大的焦黄的黑影从众人头顶数十丈高的嶙峋岩缝间，当头砸落。

　　“小心！”重三喝道。

　　贺姨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在他出声的刹那，她已猛地一勒乌云缰绳。乌云不愧是老马，通灵般瞬间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怒的嘶鸣。

　　黑影狠狠砸在贺姨马前半尺之遥的坚硬岩石地，瞬间四分五裂，褐色的泥块和白色的虫卵迸溅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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