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今年冬天的锦京总是湿漉漉，一个春节下了三场雪，路边的冰雪化了又积，拖住行人急匆匆的脚步。正月里的喜庆氛围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更红火，初一过后拜年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宁祈言也跟着江家去忙了两天，和周家、徐家的一众人打了照面。他知道江家和这两家关系最好，所以才敢带他来——至于宁家，一直诡异地安静，只有宁澜景给他发了一个“新年快乐”。

　　正月初五，江青宸跟着江君远去了公司；江青葵在家多懒了两天，也出去集训，只留下宁祈言和盛流霜。盛流霜又时不时要去排练节目，宁祈言想着住家阿姨不在，她也没时间做饭，就包揽了一日三餐。

　　江青葵知道这件事后悲愤欲绝地给他打电话：“你别做饭了好不好，等我回去再做——江青宸早上中午晚上一天三顿给我炫耀！气死我了我也想吃炒粉黄焖鸡可乐鸡翅蛋炒饭天妇罗——”

　　宁祈言检查了一下自己片好的肉有没有化好，安慰她：“等你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江青葵：“我不要！等我回去都什么时候了！凭什么江青宸中午不在家还能吃到蜜汁鸡翅，我只能吃白水鸡胸肉这不公平！”

　　她听见电话那头油锅滋滋响的声音，吸了吸鼻子：“……你在做什么……”

　　“葱爆羊肉。”

　　“你不是已经做了咖喱鸡块了吗？”

　　“那个咖喱多，肉挺少的，拌饭吃。”

　　江青葵低头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青菜和硬邦邦的西蓝花，仿佛能闻到油盐葱花爆炒羊肉片散发的香气。

　　“我真的要哭了。”

　　宁祈言左手还沾着葱花，他连忙点开日历看了看：“……要不然后天我去给你送饭吧，想吃什么？”

　　“真的吗，”电话那头的人瞬间收起哭腔，语气轻快，“番茄炖牛腩，地三鲜，红烧肉。”

　　晚上吃饭的时候，宁祈言趁他们夹菜的间隙说了自己要去给江青葵送饭的事，没人反对，只是盛流霜提了一嘴能不能做完之后留一点红烧肉在家里。

　　“我多做一锅就行。”宁祈言点头，“正好，集训的地方离机场很近。”

　　江青宸敏锐抬头：“你要出去吗？”

　　宁祈言：“晏乐闲去上学，从锦京机场走，我送送他。”

　　江青宸：“真的顺路吗，从集训营到机场也有三十公里呢。”

　　宁祈言：“你倒是别给她炫耀啊，她都要哭了。”

　　江青宸低头扒饭，脸颊鼓起来，等咽下去才说：“……又不是真哭。”

　　“哎对了，祈言，”盛流霜插到，“你的过敏好了没？我看着一天比一天好了，是不是新拿的药管用了？”

　　“差不多好了。”宁祈言说。从开始过敏到现在三十天左右，看来这个报应的时长是一个月，还行，比他想的好很多。

　　江君远放下筷子：“祈言，你要是去送人的话，就别给我们做中午的便当了，早上时间太赶了。”

　　“没事的，我早上早起一会就行了，不麻烦，反正还要给晏乐闲做一份。”宁祈言又问江青宸：“你想吃什么？”

　　江青宸看着他：“我也要番茄炖牛腩，地三鲜和红烧肉。”

　　他眼睛亮晶晶的：“行不行，哥。”

　　宁祈言：“……行。”

　　正好省事了，兄妹俩莫名其妙的争斗有时候也挺好。

　　晏乐闲订的下午三点的飞机，说是不拖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走。宁祈言中午看江青葵眼泪汪汪地吃完饭，带着空保温桶赶到机场，又迎上晏乐闲的眼泪汪汪，一时想笑。晏乐闲着急：“饭呢！快点儿我要饿死了！”

　　宁祈言边笑边把包里那三桶饭拿出来：“你又饿了几顿啊。”

　　晏乐闲埋头苦吃：“早上就吃了我爸的饺子——”

　　他眼泪往下掉：“我不想走，你懂不懂——你不懂——你已经回家了——全世界就我一个游子在吃最后的午餐——”

　　宁祈言见怪不怪，他每回走都哭一场，等真到了那边，吃一顿烤肉又好了。于是就说：“暑假回来呗，还有三四个月，快了。”

　　晏乐闲的金发难过得东倒西歪，他猛然止住眼泪，抬头：“不对，你的红烧肉不对，怎么这么甜了！”

　　宁祈言挑眉：“就多放了三块冰糖。”
　　晏乐闲大怒：“为什么！”

　　宁祈言摊手：“他们喜欢吃甜一点的，我早上做不出来那么多了，一共分了两锅，第一锅五块糖第二锅两块糖，后来装桶的时候怕你不够吃就从第一锅里夹了几块。”

　　晏乐闲反应了一会：“你是说你在给你叔叔阿姨弟弟妹妹做饭？他们可算有口福了，啧。”

　　宁祈言：“还好吧。”

　　晏乐闲吃完，十分悲壮地站在登机口：“我走了，再见了红烧肉，好好照顾自己。”
　　宁祈言笑着朝他摆手：“红烧肉不用照顾自己，我能把它照顾好。”

　　春节和寒假在晏乐闲飞往美国后彻底结束了。正月十六，开学报道，宁祈言保持着平静，准备迎接这令人煎熬的一年。去往学校的车上只有他和江青宸，江青葵因为在年前的比赛里拿到了好名次，所以成功晋级接下来的比赛，她为了找到更好的状态提前飞去比赛主办地了。接下来这个赛季一直延续到七月，如果她保持状态，应该能顺利打到决赛。

　　正好避开七月十号。

　　宁祈言想着，转头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呼出一口气糊住眼前一小片玻璃。

　　她还说比完赛如果赢了就要去看一个女团的演唱会……上天保佑比赛顺利，让她完全避开那件事……李然现在也不认识她……认识我很好，最好让他们找上我……宁家可是整个锦京最有钱的家族……不是要钱吗没理由不绑架我吧……

　　江青宸看着他逐渐皱起的眉头和冷下来的眼睛，侧脸从额头到下巴划出一道流畅锋利的线条，整个人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冷气，看上去好像要找仇人拼命，忍不住说：“哥，没关系的，开学之后不会立刻就考试——老师查作业也不会很严。”

　　宁祈言慢慢眨眼睛，转头看向他，长而翘的睫毛抖了抖，冷气瞬间化暖，他笑了一下：“嗯，知道了。”

　　真的很神奇。江青宸盯着他的脸，想。明明只比他大一岁却感觉有很多秘密——尤其是左颊上那个酒窝，怎么长的。

　　正如江青宸所说，刚开学，学校只是强调了纪律，苦了卫景明天天带人巡查。开学考被安排到第三周，排行榜上雷打不动的第一第二，其他人的成绩也算稳定，日子平平淡淡过着，直到一个小道消息传进班里。

　　“这个学期的研学取消了？真的吗？”
　　“我听老张说的，骗你们干什么。”班长信誓旦旦。

　　“总得有原因吧，说取消就取消了？”

　　隔天就有人带回新情报，说是年级主任给学生会开会，要求宣传部写关于研学取消的广播站稿子，又引起一片讨论。

　　“反正确实取消了，”卫景明点头，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不过原因不知道，他们说是外部因素。”

　　余淑惆怅：“能有什么外部因素啊——”

　　陆颂宜担心：“没有研学假了，我报的课什么时候听。”

　　周松朗不死心：“一条线都不开了？”

　　“不开了，说得很决绝，今年就是不出去了，至于下半年去不去谁也说不好。”

　　“哪还有下半年的机会啊，下半年咱们高三了，研学都是在区里市里，顶多逛大学。”

　　余淑摇头，又说：“其他学校停没停研学啊，外部因素的话，不能只有咱们受限制吧。”

　　“我去其他学校的论坛上逛逛，”周松朗掏出手机，“正好前段时间认识了几个出cos的朋友，能拿到其他学校的论坛码。”

　　说起锦京各个高中的论坛也是有趣，不知道是哪位远古大神编了一个叫“锦京宇宙”的app，专门为各个高中分了一块论坛区域，输入论坛码就能登进自己学校的论坛。宁祈言经他一说才想起来有学校论坛这个东西可以看，就边吃面边用学号注册了论坛号，一进去，全是讨论研学取消的帖子，再刷两下就是学习笔记帖。没什么意思，他正要关上，突然看到一个帖子被顶上来。

　　【有省份爆发了传染病，这是不是研学取消的原因？】

　　楼主：rt，家人工作原因这些消息能早知道一会。西南东南几个省份小范围爆发了传染病，和那个泰坦病差不多，病不太正常，和虫子有关（听说是虫化？）。已经区域封锁了，但是还是很危险，毕竟是新病，原因、治疗方案什么的都没出来。
　　楼主：补——比泰坦病致死率高，数据不知道，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别乱猜。

　　底下的楼层简直要爆炸。楼主消失了两个小时，趁着午饭时间回了一些。

　　楼主：是人有了虫子特征没错。怎么致死的我怎么知道，可能和泰坦病一样吧，身体受不了异化就爆炸了。

　　楼主：不用担心我和我家人，说这么一点点没什么。最多一周官方就会报道，虽然那几个省份的媒体被把控得很严，但是当地肯定有风声的，而且这帖子一会就无了，你们在看到报道之前都当我是在放屁就行。

　　……

　　楼主：你傻啊，其他学校肯定也不让研学了啊，谁知道这鬼病找上谁啊。

　　楼主：为什么用异化……好问，家里人一直这么叫，而且泰坦病出来的时候官方不也称之为“异化异变”嘛，我这么说没问题，你见过哪个病毒能让人长触角长壳的？“变形记病毒”吗？

　　……

　　楼主：看了一圈就你心细。没错，西北那条线也封了，整个西北走廊过年的时候就不让旅游了。那边有机密，网上不是早就有说的了，舆论没发酵起来，不过官方也没制止，我猜说说没问题。

　　……

　　楼主：哇帖子还在，再说一句，各位今年高考的学哥学姐，如果对体制内或者人工智能、基因研究和医学相关的专业感兴趣，可以去试试报考仙槐的那个大学，中央直属高校，分高但是性价比也高，家人一直想让我进。

　　楼主：中央自然工程大学，说出去多有面。

　　……

　　“宁祈言，吃完了吗？”

　　宁祈言把帖子点收藏，确定自己截图留存了内容，才把手机收起来跟着他们回教室。因为研学取消的事，同学们兴致都不高，不过下午班长带回了今年春季运动会后要大办校庆并且放假三天的消息，成功点燃了大家的激情，走廊里重新一片欢腾。

　　宁祈言看向趴在桌子上补觉的江青宸，叹气，真够可怜的，年后江青宸的任务增多了，这一个月他天天熬夜，想让他兴致高涨起来，恐怕只能给他放个长假了。
　　这么一想，期待清明节吧。

　　春天顺着大风进入锦京。三月底，沉积在地面的冷气已经有大半被阳光感化，浅慢地飘到半空，让鼻尖不再被冻红，呼出的白气变透明。江青葵打赢了两场比赛飞回来稍作休息，家里热闹起来，不过只有江青宸仍然兴致低落，周日的晚上，他又闷在屋里打球。

　　宁祈言领了盛流霜的任务，敲门，没人开，只有“砰”的一声，球杆把球撞飞出去。他站在门口听了听，想起盛流霜刚才说的“明明赢了第一名，还感觉不开心，祈言，我们说他他不乐意听，拜托你了，问问他怎么回事”，叹气。

　　他也没有和江青宸关系近到这个地步吧。

　　当然不可能拒绝她。

　　于是宁祈言再次敲门：“江青宸，可以让我进去吗？”

　　等了几秒，高尔夫练习室的门打开了。

　　江青宸一手提着球杆，一手握着门把手，绷着脸侧身给他让开。宁祈言上辈子没来过这里，他进门，打量了一圈练习室，和学校那个没什么两样，两台机器两张幕布，打击台草坪上支着一颗球。他有些拿不准江青宸打到哪一步了，看画面离果岭不远，就决定等他推完球再开口。

　　他不说话，江青宸也沉默，整理了一下手套继续摆正身体打球。他计算好力度，一杆把球送上果岭。宁祈言坐在后面看他换切杆，稍微放松站着，一推就进。

　　“哇塞。”
　　宁祈言轻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练成这样……”

　　江青宸回身，说：“十年吧。”

　　宁祈言：“太久了，我坚持不下来。”

　　他有心夸人，又说：“不像你，能把喜欢的事情坚持这么久，还做得这么好，对自己要求这么高。”

　　江青宸正脱着手套，听完停下动作，半只手还卡在手套里。他看着宁祈言，眨眨眼。

　　他似乎把那句在心里发酵已久的话又反复咀嚼了好多遍，才开口：“你觉得，我喜欢高尔夫吗？”

　　宁祈言冷不丁撞上他的眼睛，不由得和他一起茫然。

　　“……叔叔阿姨说过——你自己不是也说过，是你自己选择了它吗？”

　　“就像江青葵选择网球那样？”

　　话音落下，没人去拣，只有打球系统的背景音乐时不时发出鸟叫，回球系统收完球，也安静地等待着。

　　江青宸站在打击台上低头看宁祈言，看他的眼睛睁圆了，想得到他的肯定。

　　他终于脱下手套，手心里出了汗，附在他右手的掌纹上，蜿蜒着，直到一条细线突兀地改变去路。江青宸攥了一下手，感受到打球带来的酸痛。

　　宁祈言听见他说：“嗯，选择，就当是我选择的吧。”

　　“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可能喜欢足球什么的呢。”

　　江青宸摆明了不想对这些话负责任，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笑容，他朝宁祈言递球杆。

　　“哥，陪我打一场吧，我知道你是来哄我开心的。”

　　宁祈言：“啊……”

　　江青宸：“不是吗？好吧，我猜错了。”

　　他要收手，宁祈言连忙接过球杆：“没有，你猜对了——但是我没学到开球。”

　　“你学了什么？”
　　“只学了最基本的打球。”

　　江青宸放下一号木给他换了七号铁，宁祈言站在打击台上还是糊里糊涂的，盯着那颗小白球。

　　怎么成我打了？

　　江青宸把系统换成了练习模式，背景也换成了城堡。童真童趣的打球环境里，宁祈言拿出他那上课学到的功夫，一击打出去90码。

　　“好厉害。”江青宸说，“哥你期末考核的时候选修课是满分吧。”

　　宁祈言：“男生60码算合格，一共十个球，十个60码就满分，大家差不多都满分。”

　　江青宸：“你们只学这么一会，能打成这样很不错了。”

　　宁祈言：“谢谢你夸我啊。”

　　他继续把剩下的九个球打完，最后一下球杆杵到地上了，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这运动就这么回事，打得好贵气十足，打得不好就像没本事还妄想锄地。

　　宁祈言默默把球杆还给江青宸，捂着手坐下。江青宸问：“还好吗？”

　　“没事，我一直把控不好球杆和地之间的距离。”宁祈言活动着手腕，“你来打吧，该你了。”

　　江青宸点头，站正，转动腰胯，胳膊带着球杆在空中抡出一轮满月，“砰”地一声好像轰出去一发炮弹。

　　幕布上的球在空中飞了很久，最后落在了400码。

　　江青宸：“啊，用的力气有点大了。”

　　宁祈言：“……”
　　从哪里来的劲儿。

　　江青宸又连打了几球，宁祈言看着幕布上的距离从400码一球一球地降到90码，心服口服地鼓掌。

　　江青宸放下球杆在他旁边坐下：“我很厉害吗？”

　　宁祈言：“厉害啊，球飞那么高那么远，我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就没见过这个城堡背景的全貌。”

　　江青宸轻笑，站起来调系统，他身上出了汗，衣服掠过宁祈言身边的时候，宁祈言闻到一股带着潮气的桃子味。

　　清甜不腻，是罗敷牌子的洗涤用品。宁祈言神游一瞬——就算活了两辈子，身上能闻到香气的也只有江青宸了。

　　这得放多少沐浴露洗发水洗衣液衣服香薰。

　　江青宸又打了一球，把球杆递给他：“我设置了距离叠加，你再打两下就能把球打到城堡门口了。”

　　宁祈言接过球杆：“这挺有意思。”

　　“你打到过城堡门口？”

　　江青宸：“打到过。”

　　宁祈言第一球滚到离城堡不到20码的地方，他调整了一下，又挥杆，“砰”地一声，球歪向城堡旁边的大蘑菇丛。

　　两个人眼睁睁看着球飞向蘑菇，稀里哗啦地穿模，又很富有弹性地跳着，被反弹回来十米，最后卡在一株蘑菇内部，白茫茫一片。

　　城堡是彻底看不见了。

　　“……”
　　“噗。”江青宸捂住嘴，只有眼睛笑得眯起来。宁祈言无奈地放下球杆：“二十节课果然不行。”

　　江青宸对着幕布笑了一阵才停下来，脸颊都泛红了。他咳了一下找补到：“正好，我没看到过蘑菇内部呢。”

　　宁祈言观察着他，也笑起来：“你现在开心了吧。”

　　江青宸敛起笑，两个人坐下来，中间隔着江青宸放在沙发上的手。片刻安静后，宁祈言听见他小声说：“其实我根本没什么选择。”

　　江青宸慢慢把一口气吐出来：“也……不算抱怨。”

　　宁祈言数着墙边架子上列着的奖杯和挂着的奖牌，接到：“做到这些很累的话当然可以抱怨。”

　　“喜欢也可以抱怨。”

　　他问：“上周赢下比赛的时候你说自己是因为喜欢才做得这么好，是真的还是假的？”

　　又片刻沉默，话却不打结地流出来。江青宸张口：“反正我知道我说喜欢，他们都很开心。”

　　“那我应该也挺开心的吧。”

　　“……”

　　“我不知道。”

　　宁祈言点头，不知道，很正常，很多情况下说不知道，一般就是想知道或者已经知道了。

　　“没关系，我也说过很多个不知道。”

　　宁祈言说：“不用着急。”

　　“……嗯。”

　　“妈妈让你来的？”

　　“对，她在整理风筝。”

　　江青宸歪头：“风筝，下周就清明节了啊。”

　　他看上去终于有一点开心：“可以休息一下了。”

　　宁祈言：“对啊，不过叔叔阿姨说要去踏青扫墓。”

　　江青宸倚在沙发靠背上，转头朝他弯起嘴角：“那个啊。”

　　“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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