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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汉娜
(一)
在那遥远的王国,每个孩子出生的那刻都要接受王国的洗礼。
所谓洗礼,正是驯化的第一课。
男孩会被喂下一勺淬火的水,好让他们的心肠变得坚硬。
女孩则被灌入由蜜糖制成的混合药剂,以使她们足够温和。
喝下药剂的女孩会停止哭闹,眼神逐渐变得温顺朦胧,如同被剪去舌头的夜莺。
“蜜糖使她们柔软,惩戒使她们沉默,鲜花使她们拥抱美德。”大主教如是说。
(二)
汉娜出生的那天,仪式出了差错。
主教捧着盛满药液的水晶瓶,如往日般走向产床。
按照王国法典规定,这瓶融合了花蜜与顺从咒语的药剂,会在一刻钟内完成对婴儿灵魂的塑形。
但变故在此刻发生——汉娜的母亲,那位终日低眉顺眼的女官,突然被自己染血的裙摆绊倒。
水晶瓶倏地坠地,惊走了窗外的鸟。
药液在地砖上蜿蜒成一条叛逆的轨迹,逐渐渗入砖缝中。
阴影中的老助产士趁机俯身,她那皲裂的拇指蘸着随身银坠里藏的黑色黏液,在汉娜的唇间划出一道不甚清晰的符文。
那是由百年前被焚烧的女巫骨灰与荒野草药熬制而成的“傻子毒药”。
于是,汉娜没有学会顺从,成了众人眼中的傻瓜。
五岁时,她仍不会行屈膝礼,当所有人标准地作出相同姿势时,女孩的膝盖像是被焊死。
“行礼!”教师第四次挥动戒尺,却见汉娜突然将榆木尺子折成两段,断面在空中晃了晃,最终抵住了他的眉弓。
“真奇怪,”女孩歪着脑袋咯咯笑道,“您教导我们‘女子美德’的戒尺,长度比您昨日写给伯爵夫人的情诗还短了三寸。”
一旁的教师们惊恐地捂住她的嘴。
无人在意的角落,戒尺的断口突然长出细小的霉斑,拼出“虚伪”二字。
十岁时,她被带去纺织房学习女红,学徒们低头纺线,手指在纺车的嗡鸣声中灵活翻飞。
“顺时针转!手腕要像垂柳……”监工用戒尺轻拍一个女孩的手肘,“心思要像死水。”
汉娜的纺车突然发出异样的咯吱声。
“为什么不能向左转?”她的声音不大,却刺入每个人的耳中。
纺房瞬间死寂。
在这个王国,顺时针代表秩序,逆时针则是反叛的符号。
“那是地母的漩涡!”监工的声音急切又尖锐,竟走了调,“会卷走你们的魂灵——”
汉娜的纺锤突然自己跳了起来。
亚麻线在空中自动编织,打出一个复杂的绳结。
人们看到她编织出的古怪绳结。
最年长的织工倒吸一口凉气,她认出了——那是被禁止的“女巫结”——传说中绞死过三位审查官的那种!
“蠢货!停下!”监工的吼叫惊飞了线轴,“这会召来地母的诅咒!”
但汉娜已经俯身,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画面。
在橡木与亚麻构成的漩涡中心,她看见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她们正在笑着在纺轮表面书写什么,那些字迹逐渐渗入女孩的瞳孔深处。
(三)
王子要成婚了。
消息像瘟疫般席卷钢铁王国,贵族们连夜翻出落灰的《淑女训诫》,将女儿们塞进勒骨的束腰里。
选拔现场宛如一场盛大的癔症表演——人们掐着秒表表演昏厥,在算术环节故意把答案算成“忠贞”,有人甚至提前三天绝食,只为能在觐见时以最完美的姿态晕倒在王子脚边。
汉娜也被强行拖去参加,因为她那沉默的母亲“不慎”打翻了墨水,在缺席名单上晕开了一朵黑色的花。
在纺纱环节,人们纷纷展示着自己精妙的技艺,汉娜却把亚麻纺成了绳索。
监考官不满地朝她嚷嚷,却被汉娜用纺锤尖端抵住喉咙。
“您看,这才是纺织艺术的终极用途。”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她拉动手中的绳索,认真道。
在展示厨艺的环节,汉娜端上的是一道名为锁链烤肉的菜。
刀叉剖开酥皮的瞬间,肉馅中滚出一颗鸡心,上面是用血刻下的历代宫廷女厨的名字。
掺着血的心脏掉落在地,未干的血渍在光滑洁净的地砖上留下一串痕迹。
“其实这道菜还有一个名字……”汉娜用手指蘸着渗出的血水,在桌布上画出一个正在分娩的女性轮廓,“叫被偷走的智慧。”
厨师长十分愤怒,当即颁布了厨房新规,禁止菜肴含有“煽动对立的内脏”。
最后的环节在大理石厅举行,地面被打磨得能照出每个人扭曲的倒影。
每位候选人都需亲吻国王权杖上的红宝石,象征对权力的膜拜,宝石会根据虔诚度亮起相应的光芒。
轮到汉娜时,她直接握住了权杖中部。
宝石突然龟裂,渗出浓稠如血浆的液体,滴在地砖上。
“你……”国王终于抬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陛下知道为什么权杖这么重吗?”摩挲着权杖上那些被刻意磨损的铭文,她轻笑道,“因为里面浇铸着您曾祖母的匕首——那把捅穿她兄长喉咙的武器。”
站在不断扩散的诡异液体边,汉娜歪头看向王座后方突然裂开的壁画。
被颜料覆盖的原始壁画上,戴王冠的女人正把利剑刺入窃位者的眼睛。
国王的假发在此刻脱落。
人们清楚地看见,他的头皮上正显露出密密麻麻的还债名单。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终于反应过来,国王立即命令卫兵将汉娜扣下。
“我?我是大名鼎鼎的傻瓜啊,”被押起的姑娘晃了晃脑袋,如往日般笑道,“从出生那刻起便是了。”
(四)
汉娜被关进王宫的牢狱,那里曾关押过历代女巫。
当月光渗入铁窗时,她看清了不远处墙上刻满的文字——
“真奇怪,我的‘愚蠢’打击了他们的权力吗?”
“我们因拒绝表演被称作傻瓜,但这些规则才是最大的笑话!”
最新一道刻痕还带着些许石屑。
“明天我将被烧死,但今夜的月亮替我记住了所有证词。”
汉娜的指尖抚过那些字迹,石粉簌簌落下。
突然,她触到一行独特的纹路——那不是刻痕,是某种菌丝在墙内生长形成的形状。
凑近看时,那些菌丝正拼出新的句子:“他们妄图坚固与永恒,但真正的力量永远在滋长。”
深夜,排水沟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窸窣声。
一群田鼠鱼贯而入,它们叼着铁匠准备好的钥匙、厨娘画在亚麻上的地图以及公主用发辫编织的绳索。
“是母亲让你们来的,她还好吗?”汉娜问。
田鼠们纷纷将口中的东西吐出,围着她吱吱叫起来。
最后一只田鼠衔着一颗用禁书封皮包裹的蘑菇,轻轻放在汉娜脚边。
弯腰捡起这颗果实,没有一丝犹豫,她将其塞入口中。
咬破菌盖的刹那,城堡的石砖内突然渗出奇异的黑色液体。
“这是什么?”年轻的宫人好奇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是留在灰烬里的东西。”一旁的公主轻声回答。
汉娜看见,眼前的铁锁开出了幽黑的花,监牢的栏杆扭曲成藤蔓的形状,很快被那些液体浸透。
她知道自己吃下的那颗被禁书包裹的蘑菇是什么——那是初代女巫培育的记忆载体,承载了她们的骨血。
如今,这些菌丝遇水复活,正沿着王国的土地悄无声息地蔓延。
(五)
国王将审判地改到新建的教堂,无人告诉他此地是先代女神祭坛的旧址。
汉娜在众目睽睽下走至审判台。
她看见了周围投来的目光,有鄙夷,有担忧,有厌恶,也有期望……
刚举起手中的《贞洁鉴定书》,主教便顿住了动作——他看见眼前的文字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菌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缠上自己的手肘。
慌忙将册子摔落在地,只见纸页上烫金的“处”字被蠕动的菌丝覆盖,逐渐拼写出新的字文。
摔落的书册恰巧砸中烛架,火苗窜上羊皮纸的瞬间,焦处浮现出被涂抹的历代女性继承者名单。
这才是王国真正的族谱。
“这是妖术!现在就杀了她——”国王怒吼着,将权杖狠狠砸向地面,却只敲碎了地砖。
裂缝中涌出的不是泥土与碎瓦,而是混着骨灰的黑色溪流。
侍卫拔剑砍向站在中心的那人。
汉娜迅速抬手,袖口处钻出黏连着菌丝的黑蘑菇,剑刃劈中菌伞,带出了一片孢子云雾,雾气在空中汇聚,最终化作清晰的幻象——
所有人都看见国王用毒酒杀害前任统治者的画面。
黑液伴随着菌丝溢出,这无名液体竟能轻易将锋利的剑刃腐蚀,卫兵们停下脚步,无人敢贸然向前。
“您说得对,”汉娜看向高处的国王,菌丝正从她身上不断涌出,“这是女巫的、接生婆的、先皇的妖术……要一一试过吗?”
此刻,所有女人都张开了嘴,她们念诵起相同的咒文。
农人的念叨混着公主背诵的禁书,厨师的菜刀敲击节奏应和着宫人们割断发辫的声响,声浪化作黑色的绳索,绞碎了教堂外的圣徒像。
地底传来某种崩裂的巨响。
遍地蔓延的菌丝化作黑色的泥沼,圈住了整座宫殿。
人们看见,那座象征无上权力的城堡正在下沉。
当最后一块砖石没入漩涡时,她们听见来自心底的翻页声,清晰可闻。
那是一个被掩埋的故事,正在自动书写新的篇章。
(六)
王国覆灭了,但没人称它为革命。
“因地基不牢,王宫塌陷。”史书如此记载。
民间流传的版本则说,是国王的假发被老鼠叼走,他追得太急,直接踩塌了地窖。
但女人们都知道真相。
她们继续纺织、酿酒、锻造武器,只是再没人表演昏厥。
原先的王城废墟上爬满了黑色的蘑菇,它们的菌丝依然在地下无声蔓延,等待着下一个苏醒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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