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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
夜色浓稠,沉沉笼罩着玉泉山一处险峻的坳谷。
此地唤作“岫云居”,背倚绝壁,面朝深谷,仅有一条山道可通车马。
庭院内灯火通明,却空旷寂寥。
唯有穿堂而过的山风,卷动庑廊帷纱,投下摇曳的暗影。
江遇负手立在窗前,玄色身影几乎融进了夜色。他目光遥遥投远,正对着隐溪庄方向——
鹰嘴崖顶那一幕仍在眼前灼烧。
雪亮天光下,凌乱青丝拂过女子被迫仰起的侧脸、拂过她纤弱的脖颈……可她眼里却炽出倔、炽出恨!
就因如此,他仿佛看见了记忆深处的她……
“的确像她……”
那句失神的低喃再次响起。他捏紧了拳头,额角绷的青白。
荒谬!自己当时竟会……如此失态!竟因一个似是而非的侧影,便松开了扼住她咽喉的手!
“主子。”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省。
侍从卫寻出现在他身后丈许,单膝“咚”地跪地。
江遇没有回头,只喉头滑动一下:“说。”
“宋三姑娘到玉泉山的事,查清了。”
卫寻轻声禀着,“宋家打发她来这儿‘静养’。隐溪庄上两日前死了一个佃户,是在鹰嘴崖出的事,她今日去查的就是这个。眼下,她已拿住庄头管事,并握有此人的认罪书,庄子上下皆听她吩咐。”
听完消息,江遇眸光一紧,关于她的旧档在脑中闪回:
相国寺落水后月余,她使手段,将自己与信阳侯世子的婚约换到宋五姑娘头上,下手又快又狠,且不留余地。与过去那个只会忍气吞声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腊八宫宴,她一改往日木讷,几句祈福农桑的话,竟得了淑妃几分青眼。
这次来玉泉山才几天?便以雷霆手段捏住了宋家盘踞多年的庄头,逼签认罪书?将整个庄子的大权攥在手里。
她这份心机胆识,是既刚硬、又狠辣,早非“性子冷僻”四字所能掩盖!
……短短数月,一个人的性子怎能翻天覆地到如此地步?
是她藏得太深?还是有什么古怪?
“另还查到一事,”卫寻补充道,“今日在鹰嘴崖下,宋三姑娘似乎留意到崖底新近被人翻动过的土石。属下等她离开后重新翻查,那矿痕只被匆忙掩了表面,恐怕……矿脉一事,已被她察觉。”
矿脉!
江遇的眉心狠狠拧紧,这才是要命的关节!
是啊,她不仅看见了,还起了疑!更在崖顶,差点死在他手里!她已然触及了他最核心的秘密!
杀意再次从心底窜起,直截蔓红了眼。
此女不能留!她是宋家的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这念头刚冒起——
那双炽满倔意的眼眸,便硬生生闯入脑海,将他那点杀伐决断撞得粉碎。
他猛地转身,几步跨到书案前。
案头,静静躺着一轴画卷。
他伸出手,缓缓将那幅画展开。
烛火跳动,映亮了画中女子的容颜。
卷页上女子极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唇角还噙着一抹浅笑。
可那笑容之下,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哀怨。
这画中的女子,是他的母亲——沈兰猗。
他母亲嫁入江家不足五年,便被皇帝一道旨意强召入宫。生下太子后,便在那吃人的深宫里,迅速凋零。
江遇的目光死死锁在画像上,指腹沿着那眉眼轮廓,一点点描摹过去。
往日看画,他只觉母亲温婉可亲,纵有哀愁,也看不分明。
可今日——
宋清徵被他扼住时,她眼里不屈的神情、竟与画中人蓦然重合!
不是五官有多像,而是她被逼至绝境时,那份孤傲与刚韧,与母亲如出一辙。
怪不得……
怪不得中秋之后,自己在宫里瞥见她迷路时,心头会掠过一丝不忍。
那时他只觉得恍惚,从未深想过。
后来再相见,总会不自觉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却也只当作是容色使然。
毕竟,她的样貌的确不俗。
原来,那莫名的熟悉感,竟源于母亲的画像。
更怪不得……太子!
江遇目光一沉。
怪不得太子近来一反常态,非但向宋鄞打听宋清徵,甚至不惜在太后厌恶宋家的情况下,还流露出想将她弄进东宫的意思。
他当时只觉太子昏了头,是被她那副清艳皮囊迷惑了。
现在想来——
太子自幼长于母亲身边,对母亲本就抱有极深的孺慕与愧疚……
他几次三番打听宋清徵,莫非是窥破了这层相似?难道他竟想……?
“竟是如此……”他嘴里挤出一句低喃,面上已多了嘲讽。
好一个太子!好一个宋清徵!
杀?还是不杀?
他心底另一道声音又在撕扯:她是宋家嫡女、是太后的眼中钉!她撞破了鹰嘴崖矿脉,足以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暴露!为何不掐死她、永绝后患?!
可抚过画中母亲的眉眼时——
那双不屈的眸子便浮现出来,闪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口一窒。
一种道不清的情绪在胸腔深处滋生——并非怜惜,却更像一种守护本能?
似乎掐死她、掐灭她眼里的光,便是对亡母的背叛!
这感觉让他烦躁至极,也痛苦至极。
“卫寻……”他声音颤得厉害,在空荡书斋里延出回响。
“属下在。”卫寻抱拳应声。
江遇的目光依旧胶在画像上,他的手指缓缓收紧,似是要握住过往那份思念。
他的心不断被撕扯,杀意与那莫名的保护欲疯狂角力。
最终,一丝理智压过了翻腾的戾气。
“去加派人手。”他开口,话音透出冷然,“给我盯死隐溪庄。宋清徵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庄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事无巨细,都要回报。我要知道她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是。”卫寻沉声应了。
“还有,”江遇终于移开视线,将眸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动用宫里所有的钉子,去查清楚——”
他咽住喉间的杀意,“查清楚、当年我母亲……入宫前后,与宋家,尤其是宋家大房,可曾有过瓜葛。一丝一毫,都不能漏掉!”
卫寻双目一颤,眼里涌出深深地担忧,他似乎想劝一句,却在对上江遇的目光时,垂下了头:“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说完,他便迅速消失在门外。
书斋里,又只剩江遇一人。
烛火将他孤峭的影子长长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他坐回案前,重新展开那幅被捏出褶皱的画像,一点点抚平画纸上的折痕。
画中娴静的沈兰猗,与雪光下不屈的宋清徵,两张似像非像的脸,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
“这份相似……”他喃喃自语,话音里是剪不断的困惑和迷惘,“究竟是巧合?还是……宿命?”
烛火在他深潭般眼底不断跳跃,映不出半点暖意,只有一圈圈看不清的漩涡。
他需要一个答案,关于宋家、关于太后、关于母亲、也关于……宋清徵。
山风呼呼刮起,卷过岫云居高翘的飞檐,发出一阵猎响。
檐角下悬着一枚旧铜铃,被疾风撞击着“叮叮当当”摇了起来,如同细碎的哭音。
铃声穿透窗棂,落在江遇耳中,使他抚在画像上的手指蓦地停住。
这铃声……
像极了母亲被宫使强行拖走时,发髻上跌落的那支玉簪,被摔得粉碎的回响。
——她走得既清脆、又绝望。
便是这样一个夜晚,在他幼小的心间,弥下了最深的恨。
此刻,这夜风中的檐铃,竟与记忆深处那份不甘重叠起来!
他打开窗,将目光再次投远,仿佛要看清这铃音的来处、看清这道不甘究竟从何而起、又要将他引向何方。
……
夜色沉沉。
岫云居那凄清的铃音,被厚重山峦阻隔,传不到隐溪庄。
庄内的灯火已熄灭大半,只有宋清徵窗前还透出一点烛光,正映着她伏案叠信的剪影。
她压下最后一折,将信彻底封实。
宋清徵握紧它,眼里闪出犹疑。
这信里字字句句,都是玉泉山下潜藏的危机和她此刻的决断。
祖父能读懂信中未尽之言吗?能明白那“根基之患”所指吗?
她吁出一口长气,气息在窗前凝成一团小小的白雾。
将信仔细装进油布袋,用火漆封缄,再烙下宋氏独有的徽记。
“舒月——”她扬声朝帘外唤。
舒月轻手轻脚进来。“姑娘?”
“你即刻去马厩,找送咱们来的车夫陈大。”她将密信递出,“让他亲自跑一趟。告诉他,这封信关乎庄户们的性命,也关乎宋家的根基,务必亲手交到老太爷手里,一刻也不要耽误!”
“是!”舒月接过那沉甸甸的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凝重,她心头一紧,却不敢多问,只快步跑进黑暗里。
送信的人走了,屋里显得更加安静。
宋清徵没有起身,依旧坐在书案前。
冷风从窗隙钻进来,吹得烛火闪烁起来,将她的影子也拉得不安。
白天鹰嘴崖边濒死的窒息感、江遇扼住她的手指、还有他眼中翻涌的迟疑,此刻清晰地重现在脑海。
他失神间吐出的“像她”二字,更如一根尖刺,扎在她心头。
她像谁?
这句疑问盘旋不去,令她愈发惊惧。
江遇的心思深不可测,行事又狠辣果决。
崖顶上他那片刻松动,为的是谁?而他嘴里的相似,于她究竟是福是祸?会是转机,还是更深的陷阱?
她下意识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
当时雪光正盛,他扼着她仰头时,看的便是这里?这眉眼?
窗外,呼啸的山风戛然停歇。
突来的沉寂,比喧嚣更让人心悸,仿佛整座山庄也被扼住了喉咙。
一种被窥视的不安感,莫名沿着后背悄然爬升。
宋清徵抚在脸上的手指蓦地顿住,眸光倏地转向紧闭的窗牖。
窗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树影幢幢,谧如深潭。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在山风骤停的那一刹那,像是有人正紧紧看她。
她缓缓起身,再度走到窗边。
将手搭在窗棂上,没有推开窗扇,只屏息凝听。
万籁俱寂。沉沉的乌云正无声压向头顶。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刘大花宽壮的身影堵在门口,也警惕的望来。
她没说话,粗大的手掌轻轻按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锋利的短斧。
宋清徵对她微微颔首,示意无事。
刘大花默然退回到外间。
确定果真无人,宋清徵这才推开窗扇,将目光投向岫云居的方向——那里,只有高高的山峦,与望不见半点:灯火。
她走回案边,拿起削尖的炭笔,在粗糙草纸上迅速勾勒。
几笔下去,玉泉山的轮廓、隐溪庄的位置、鹰嘴崖的地貌、岫云居所在的山坳方位,便清晰呈现。
一道笔锋,从隐溪庄,直指岫云居。
炭笔在代表岫云居的那个墨点上,重重一顿。
杀机因那一个“像”字而迟滞,但绝不会消失。江遇对她探究,只会让他们之间,联系的更紧密。
随着这一瞬,她手里顿着的笔尖,“啪”地一声,折断了。
断掉的黑炭滚落在草纸上,留下一道凌乱的污痕。
案头,那点如豆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随即又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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