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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安然番外:淼君
淼君是谁,我的已经长大了的同学们大约已经忘记了。
就在上周,我和高中班级群里的同学们聊天,谈到关于各自新近的生活和日常。我说我还是老样子,为工作奔忙着,偶尔闲下来,时不时就会想起淼君。
在线的所有同学集体发出了问号,问我淼君是谁,怎么没有印象。
我回说,“淼君”就是江淼淼呀,高二才转到我们班来,喜欢养蚂蚁的那个。“淼君”还是你们给他取的绰号呢,怎么忘了。
同学们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一些人说原来是他啊,知道知道,他老喜欢看武侠书;一些人又说,就是那个老是请假旷课的男生啊,记得呢,听说高中毕业不久就得白血病死了。
同学们用“可惜了年纪轻轻的”,“一直都以为他是装病,没想到是真的有病”,“唉,聊别的吧……”岔开了去,而我却还沉浸在“白血病死了”的那一行字里,久久不能平静。
是的,淼君确是死了,但我总是在每年高考的时候想起他来。
淼君是个话很少,皮肤很白,极不合群的一个男生。
刚转校来的那天,班主任老师让他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他握着双肩书包的肩带,费了好大得劲才抬起头来,竭力地克制着紧张的情绪,不住地眨着眼睫毛说:“我叫江淼淼,今年十六岁。请大家多多关照。”最后那一句是停顿了一下才说的,当时我就觉得他说的这句话好像是有人教过他的。
以上,就是他开学第一天说的全部的话。因为他只上了上午的课,下午就请假了。
而我,是他的同桌,坐在第一组左边靠窗的第一排。许是因为我的话也比较少,上下课都比较安静,老师把他安排在我的身边。
那天上午,老师让同学们把新书一本一本往下传,他拿了自己的书以后,动也不动,仍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书的封面,好像并没有什么兴趣似的。
别的同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至打赌说要在一个星期内,把这个学期语文书里面的古文诗赋全背会,他也不凑热闹,沉默得可以把身边的任何声音都过滤当成空气。
有一个同学因为发了新书,太激动了把笔掉在了地上,刚好落在他的脚边,他看到了也像没看见一样,并不会伸手去捡。
接下来的一个月,也是如此。
好像一个透明人,好像在自己周围设了一个结界。不希望别人打搅他,他也不是很想去接触任何人的样子。成天除了去厕所,上课下课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上课心不在焉,放学也不积极,总是等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才拖拖拉拉走出教室。
淼君的身体总是生病,因而总是请假,有时上课上到一半,有时是接连几天下午都不上课,有时甚至忽然的一个星期都不来。
老师们似乎都知道他身体不好,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不要跟他有剧烈的肢体接触。但从未告诉我们,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随便碰他一下,他的手臂就会变淤青,有时候甚至破皮流血,像个瓷娃娃一样。
那时手机未普及到毕边那样的小城市,班上的同学想听歌,只能借住MP3,还是便宜劣质的那种。整个班上也只三五个同学有,大家轮流借着听。
淼君之所以叫“淼君”,便是因MP3取的绰号。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他,居然有两部MP3。第一部带到学校偷听,被英语老师发现没收了。之后没过三天,他就又带了一部到学校来。
这回他是在下课的时候听的,班上的同学看见了,羡慕极了。有几个酷爱音乐的女同学便鼓起勇气来找他借,淼君默然答应了。
有时候同学们借来借去忘了还,他也不催不急,洒脱得很,很有古人的君子作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叫他淼君,其他同学也跟着叫,叫着叫着叫顺口了,连老师也这样叫了。
对此,淼君也没表现出排斥或者喜悦的神情,他依旧是我行我素,安静得仿佛桃园处士一般。
一晃眼,两个月过去了,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我在中上游,淼君在吊车尾,这是我没想到的。明明平时看他上课蛮认真的,书本上全是笔记。有时候老师讲太快跟不上,下课了,我还借他的笔记抄呢,他怎么会垫底呢?
那天中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大家都精力旺盛地在操场上挥洒着汗水。他则握着一瓶矿泉水,坐在操场边上的一株古老高大的柳树底下乘凉,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同学们,沉静得仿佛化成了柳树一般。
通过旁边同学的交谈,我得知那是体育老师允许的。
那时的我甚至有些嫉妒他的,因为我家境不大好的缘故,很是自卑。衣服很旧,穿来穿去就那三四件,几乎已是洗得褪色发白了的;裤子是过年时,舅舅家的比我大的孩子穿过的裤子送来改的,前前后后都被我穿出了小破洞,虽然我妈妈针线活很好,已经补得很隐秘,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但我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每一条裤子的补疤在哪里,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鞋子也很土气,是当时早就不流行的款式,看起来脏兮兮的。
其实我已经用刷子认真地刷过了,可是刷不干净,因为我放学回家挑水、割猪草、背粪之类的都是那一两双鞋子,尽管我舍不得穿,但也不得不穿——倘或我不穿,我的脚一直都在长,等穿不了的时候就可惜了,因而我对体育课有相当大的抵触情绪。
好不容易等到解散了,同学们有的结伴去打乒乓球,有的去跳绳,有的三五成群追着打闹……淼君却还是在那株古老的柳树底下,双手抱着膝,像是睡着了。
我出于好奇,抱着刚脱下来的外套走了过去,想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走近了才发现,他并没有在睡觉,他在低头观察蚂蚁。
他的脚边散落着好几块饼干碎末,一群黑蚂蚁忙碌地在他周围爬来爬去,比寻常的蚂蚁大了一倍。
我看得头皮发麻,低头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抬头看着我,手里捏着夹心的饼干,脸上挂着惬意的笑,说:“我在看蚂蚁聚会。”
我说:“那么多蚂蚁,你就不怕他们爬你身上咬你?”
淼君却笑着说:“要是它们咬了我的血和肉,能帮助他们不挨饿,那么咬一口倒也无所谓,反正死不了。”
我说:“你可真佛系。”佛系是我从杂志上看到的一个热词,我总喜欢把从书上看到的词语或者道理运用到生活当中,方便自己和别人聊天不落时。
淼君又叹气说:“可惜没有瓶子,不然我好想带几只回家去养。”
我说这有什么难的,在附近随便捡一个瓶子装不就行了。
他说那好,你去帮我找一个吧。
我蹲在他身旁说,你自己去找吧,我刚刚跑了那么久,热,懒得动。
他说我也不想动,到太阳底下走两步就头晕,你就行行好,帮我找一下吧。
我把外套盖在头上当帽子遮阳,说,那行吧,看你说得那么可怜,我去。
但我想多了,当天下午有教育局的领导来视察,操场和垃圾桶都很干净,没有一个瓶子。
我灰头丧气地抱着外套走到淼君身边,淼君看我跑得满头大汗,把他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递给了我。我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末了,忽然拿着瓶子问他:“这个不是瓶子吗?干嘛还要让我给你找瓶子。”
淼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啊呀,我太笨了没想到,哈哈……”
看他笑得憨憨的,很开心的样子,我也就没好意思说什么。
我把水喝完了,递给他,他从地上捡起一片柳叶,将蚂蚁一只又一只地诱进了瓶子,比上课还用心,简直不知疲倦。
体育课结束了,下课铃声响了,他没发现,快上课了,我提醒他,他才恋恋不舍地回教室。
那天太阳确实很大,他没走两步脸上就露出灰白的颜色,拿手挡住太阳。阳光照射在他雪白的手臂上,仿佛穿透肌肤似的,居然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我看得有些不是滋味,把头顶上的外套抓下来,盖在了他的头上。
淼君歪头看了看我,用微笑表达了感谢。
从那以后,我与淼君的关系似乎拉进了。
之前他不舒服要请假是自己举手,跟老师说一下就收拾书包回家。后来变成了不舒服就忍着,我看出他不舒服,让他请假,他总以“上课总是打断老师讲课不太好”当借口,皱着眉头趴在桌上忍到下课。然后跟我说:“我回家去了,你帮我跟老师说一下。”——最初是自己背书包,后来书和资料太多了,我说你别背了,我放学了给你带回去吧。
他说好吧,辛苦你了,谢谢。
我说我们是同学,不用谢。
他说,等我好了,请你喝饮料。
我看着他病恹恹的好像快要睡过去的样子,说,你快回家去吧,磨蹭什么呢。
淼君就总是一副被嫌弃的样子看着我,看着周围劝他快回家的同学,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教室,离开了学校。
时光来去匆匆,操场上的柳树由翠绿变成了深绿,一转眼到了高二下半个学期,课业更多了,也更忙了。
原本吊儿郎当的同学也终于开始紧张了,认真地对待每一次考试。
淼君也不例外,从以前的吊车尾,一路杀到了与我肩并肩,没过多久,又勇往直前,与班长、课代表等人处于同一战线。简直就像游戏里开挂一样,不可思议。
我羡慕已极,问他是怎么提升的,他说,就是比以前多做些题而已。
我不信,说:“你上学期老是旷课,还能赶上来,你肯定是在家里请人帮你补课了。”
他凑过脸来,小声说:“其实我留过级,比你们多上了一个高二。”
我怔了怔,问:“为啥?”
他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还能因为啥,因为生病。”
我往下拉了拉他眼前的帽檐,遮住他的眼睛说:“你少骄傲了,你看看你,都长白头发了,肯定是天天熬夜才生病的。”
淼君却很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说:“哼,你就是不相信我是通过自己努力自学得来的分数。”
我说:“我信我信,你是个天才。”
淼君觉得我是在敷衍他,上课偷偷写小纸条给我,说:放学了去我家玩吧,我给你看我以前得的奖状。
我回说:不去,我放学有家务,晚上还有作业要做。
淼君回说:就一会会儿。
我回说:你爸妈在不在家?
淼君回:在,怎么了?
我回:你爸妈不会介意吗?
淼君说:介意什么?有什么好介意的?
我回:我爸妈很介意别的同学来我家。
淼君回:我爸妈不会介意的,还会很欢迎你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回:好,放学再去。
淼君:(笑脸)
淼君的家离学校特别近,就在学校教学楼围墙后面,隔着一堵墙和一块绿油油的菜地。
菜地是淼君家的,以前他爸爸妈妈带着他在外地工作上学,后来他生病了,他爸爸妈妈就带着他回家了。
房子是去年年底装修的,三层楼,里里外外都贴了瓷砖,在我们村里是家境属于相当富裕的类型——尽管淼君平时穿得很朴素,在同学之间没有存在感。
和淼君说的一样,他的爸爸妈妈对我相当热情,没等我坐下,往我跟前又是端水果又是拿零食,还问我名字,问我年龄,问我家住哪里等等——此前给他送书包资料都是在他家楼下叫他的名字,一叫他就跑出来,从未见过他的父母。
说实话,我真羡慕淼君。
进他的房间以后,就更羡慕了,他的房间里贴满了仙剑奇侠传的海报和明信片。书桌上还有许多武侠小说和悬疑小说。
“看,这是我的奖状。”淼君从抽屉里拿出自己小时候和初中的奖状收集册,又拿出他以前拍的照片给我看,说,“看,我以前是不是长得好胖好丑?”
我大概翻了翻,说:“想不到你初中还参加过足球比赛得了一等奖。”
淼君摘下帽子,拨了拨头发又戴上,自信满满地说:“对啊,那时候我是我们班上跑得最快的,可惜后来……”
我一把摘下他的帽子,说:“回家了干嘛还戴帽子?”
淼君两手撑着桌子,低头让额发遮住眼睛,沮丧地说:“我头发白了很多,还总是掉,不戴帽子,我觉得丑。”
我听他重复了两个“丑”字,把他的帽子又戴回了他头上,低声道:“你又不是姑娘,那么在意外貌干什么?”
淼君抬眸看了我一眼,一脸愁苦地说:“长得不好看的话,没人会喜欢吧。”
我把他的奖状册放在一旁,说:“你但凡多笑点,多和班上的人说说话,谁会不喜欢你呢?”
淼君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从桌上拿起一本武侠小说,对我说:“上回你找我借的《青崖白鹿记》,我看了一半,不想看了,你先拿去看吧。”
我拿了书,问他说:“为啥不想看了?我看了前面觉得很好看啊。”
淼君想了想,说:“我觉得结局肯定是悲伤的,不敢看。”顿了顿,又说,“你看书比较快,看完以后,早点告诉我结局,可以吗?”
我说好,看完了告诉你,说完就回家了。
但其实我回家以后就没翻开看过。
从淼君家里出来后,我心里有些难受。淼君从小爸妈就忙工作,根本没时间照顾他,他从小学二年级就已经学会照顾自己了。而我,虽说有家务要做,但还不至于没有时间学习,只是我学起来根本没耐心,偏科也很严重,很讨厌语文和英语课,有不懂的题就留着第二天起大早去抄同学的。有时候考得好一点就松懈,考得不好就灰心丧气,很久才会重拾信心往前迈步。
淼君说他复读了高二,我心里仍然暗暗地较着劲儿。他一个学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请假,学习还能那么好,背后如果不努力,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想我得努力赶上他得行,不然多尴尬呀。于是我一改往日的懒习,开始背单词,背古文,读名著,买作文书来练习写作。
最开始收效甚微,几乎没什么长进,早上起不来时总是想放弃,后来为了逼自己一把,定了更早的闹钟强迫自己起来晨读,半个学期过去了,迎来了期末考试,我的英语涨了三十多分,语文长翅膀排到了年级前十。
语文老师念到我分数的时候乐开了花,说我进步很快,照这样下去,高考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我第一次听到老师当着全班的同学公开表扬,信心倍增,从那以后越发的用心学习,把时间都集中在巩固知识上面。不管是放学回家的还是上山割草喂猪的路上,我都带着一个小本本背书记单词。原本得过且过的时间忽然地珍贵起来,每过一天都在反思当天浪费掉的时间。
新年一过,待操场上的柳树慢慢吐出嫩芽的时节,距离高考只有两个多月了。
一向成绩不错的淼君忽然一连请了半个月的假,等他回来后成绩亮起了红灯,跌到了班级倒数第四。
老师念他成绩的时候,也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让他别灰心,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低着头拿了卷子走下讲台的时候眼眶红了。
下课后,他一直趴在桌子上低声啜泣。
身后的同学同情他,安慰了他几句,他哭得更大声了。下一刻上课,继续趴着,老师以为他病了,没有叫醒他。
等放了学,我告诉他该回家了,他才抬起头来收书收卷子,整个人丧气得很,卷子直接捏成一团塞书包里,起身的时候还踢了椅子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差点绊倒我。
我等他走开了,这才起身跟在他身后,因为我们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回家。下楼时,我尽量放低声音说:“你干嘛那么生气,考不好下次再加油不就行了。”
淼君低着头往前走着,语带哭腔,说:“没有下一次了,我没有那么多下一次。”
我说:“还有一个多月呢。”
淼君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看着我,说:“一个多月后,我还爬不起来呢?”
我也停下脚步说:“你可以选择复读,你那么聪明,肯定会考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淼君说:“那你呢,你要是考得不好会选择复读吗?”
我摇头说:“不会,我家里条件不允许。考得不好我就不读了,只能选择出远门去打工;考得好我就继续读,我妈说找亲戚借钱或者去银行贷款也要让我读下去。”
淼君点了点头,对我说:“安然,我真是羡慕你。”
我笑着用手抬了抬他的帽檐,说:“该是我羡慕你才对。考得好不好都没有什么负担。”
淼君笑着哼了一声,拉低帽檐低头往前走,说:“假如我现在会魔法,我想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和我的身体交换一下,让你变成我,看你还能不能坦然地说出这种话。”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不甘,对他说:“你别太悲观了,你要是会魔法,还是先治好你的病吧。”
淼君绕着楼梯往下走,低声说:“魔法什么的还是算了,我假如不生病,就遇不到你了。”
我笑了笑,说:“这就是缘分哈哈……”
淼君也“哈哈”笑了,说:“你看我,我放弃魔法,选择遇到你,是不是很讲义气。”说到这里,拢了拢自己的书包肩带,说,“你是不是也应该讲一下义气?”
我笑着把他的书包挂在了自己肩上,他家很近,走路几分钟就到。
我把他送到家门口,递给他书包,他拿着书包站在家门口,想起什么问我说:“书看完了吗,结局怎么样?”
我含糊着说:“快了,看完了就还你。”
淼君低着头,说:“好吧,等你看完了,一定要告诉我结局。”
书里的结局到底是怎样的呢,如今的我大半已经忘了,只记得男女主最后分开了。
而淼君的结局,是早已经注定了的。
离高考越近,他请的病假越多,有时候一个星期只有周一早上升国旗能看到他。
他越来越消瘦了,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还总是戴着口罩在上课的时候睡觉。如果不叫醒他,他可以一直睡到中午。
老师大约是怕影响不好,让他不舒服就回家去睡,他也不听,班主任拿他没辙,只能随他去。
等到学校组织拍毕业合照的那一天,淼君带了个小相机来拍照,全班同学都炸了,排着队找他拍他们的合照,让他回头洗出来了给他们送照片。
淼君向来是不喜欢和同学扎堆的,但那天的他格外融入集体,也格外配合同学们的各种拍照要求。
那时候流行毕业了在笔记本上写临别赠言,或是互相交换东西留念,或是互相留企鹅号、家里人的电话号码以便日后联系。
淼君知道我没有手机,更不可能有企鹅号。他只问我家里的电话号码。
我给了他我妈妈的电话,淼君就一再叮嘱我说,等我以后有手机了一定要打他的电话。
说着就把他妈妈的手机号写在一张纸上递给我,我将手机号又誊抄在记单词的英语书上,说以后一定会打的。
之后就放假了,进入了紧张的备考阶段。
那段时间我妈和我爸都在忙农活,让我在家除了做饭喂猪其他时间好好复习。
一天中午,我刚喂完猪食,准备爬木楼梯躺二楼楼板上看书,门忽然响了,同时还有人在门外喊我的名字。
我莫名其妙地拉开家里的木门,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人,是淼君,他戴着圆圆的小草帽,穿着一件绵短袖,外面慵懒地套着一件的薄薄的长袖衫,袖子高高的绾着,手里提着一袋脱骨李,脸上全是汗,耳朵上挂着医用口罩,望着我嘻嘻地笑着,小声问:“你爸妈在家吗?”
“下地里干活去了。你怎么找到我家的?”我看着自己家黄土混着稻草夯的已经裂开了缝的墙体,还有门外露天白地散养的鸡鸭鹅,一时竟有些不想让他进我家的门。
“我问村里的老奶奶老爷爷找来的。”淼君举了举手里的脱骨李,皱着眉头扁着嘴递给我说,“给你的,快接着,我提了那么远,手都快断了。”
我让开半步,接过李子让他进了我家。然后进屋拿了一个低矮的木板凳放到楼梯边上,自嘲道:“看,我家很破吧。”
淼君摘下耳朵上上的口罩坐在凳子上,看着蛀了虫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木楼梯,仰头问:“你睡哪?”
我抬头看了看被柴烟熏得发黑的挂满小蜘蛛网的楼板,说:“楼板上。”
淼君又把帽子摘下来抱在怀里,甩了甩掺和得能遮住耳朵的头发,笑着说:“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我说:“没啥好看的,你坐着就行了。”
淼君说:“我好多年没爬楼梯了,想爬一爬。”
我不客气地拆穿他:“你就是想看看我睡的地方是不是?”见他眨着眼点头,我解释说,“真没什么可看的,楼上是木条子和竹条子搭的地板,不能承重的,只能堆点粮食。我就在楼板上铺了一层棉花,一张席子,叠两件衣服塞枕套里就睡了。”
淼君担忧地问:“晚上会不会有耗子?”
我笑着说:“肯定有啊,我每天晚上睡觉都能听见耗子翻东西的声音。”
淼君露出了吃惊的面容,说:“我原本打算今晚在你家睡呢,想想还是算了,太恐怖了。”
我说:“你就算敢睡,我也不能让你睡。”
淼君说:“为啥?”
我说:“我怕等下你爸妈来找你。”
淼君托着腮笑了,说:“我跟他们说了,说我到你家玩,明天再回去,他们答应了,不会找我的。”
我说:“你爸妈这么放心你吗?”
淼君眨着大眼睛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跟外面没读书的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我是来跟你一起复习的,你看,我把书也带来了呢。”说着从肩上拿下一个小布包,先拿出一堆小零食和几个分装好的药瓶后,才将一个厚厚的A4纸复印合订本拿出来,递给我说,“这是我用电脑花一个星期收集整理的各科考试重点,做了两份,送你一份。”
我接过本子,心不在焉地翻了翻,犹豫再三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担忧,我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我说过我爸妈不大喜欢同学来我家。”
淼君像是早知道我会这样说一样,反问我:“以前有别的同学来你家吗?”
我说:“有,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同学到我家来和我一起写作业,被我妈妈看见了。等同学走了,我妈就告诉我,说我家又脏又破又乱,同学看见了印象不好,让我以后不要随便带同学到家里来,从那以后我就拒绝同学来我家了。”
淼君宽慰我说:“这有什么,贫穷和富裕又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思想和品德,也不能完全左右一个人的将来。你用不着那么自卑。”
我很受用地听着,说:“那好吧,只要你不嫌弃,睡一晚上可以,不过等我爸妈从地里回来了,我得先和他们沟通一下,要是他们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淼君小孩子似的嘟着脸,很懂事地点点头,说:“知道了,要是不同意,我肯定走。不过我想你爸妈应该会同意的。”
淼君的猜测很准,我爸妈一回来,我就跟他们说了,他们先是问我这个同学和我的关系,然后问我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多少岁,成绩怎么样。
我如实说了,说淼君是我的同桌,一个村的,十七岁了,成绩比我好。
我爸一听成绩比我好就点头,我妈反问我说,淼君淼君,我怎么听着像个姑娘的名字。
淼君听了,低着头笑着说:“那是同学给我取的绰号,我的名字叫江淼淼。三个水的那个淼。”
我妈念了一遍,剥着手里的蚕豆说:“名字里全是水,看来你命里缺水呀。”
淼君眨眨眼,凑近了说:“对呀,阿姨你猜对了。我出生的时候,我舅舅就找大师给我算了,说我命苦,只有起两个淼字,或许还可以改改命。”
我爸相信科学,不相信这些邪说,对淼君道:“这个信不信无所谓,关键还得靠你自己,千万不要听天由命。”
淼君点头,微微笑着说:“是的,我觉得也是这样的,我觉得我这辈子过得一点也不苦,有最好的家人,有最好的朋友。”
晚上吃了饭,洗脸洗脚准备睡觉。淼君拿着帕子擦脚上的水渍,换上我给他的干净的拖鞋,忽然跟我说:“我想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星星。”
我拉开门,将洗脚盆里的水倒在场坝上,说:“你想看就去看,干嘛要问我?”
淼君走到门边,胆小地说:“外面那么黑。”
我擦了擦手,从屋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手电筒,只能点了一支断电时备用的白蜡烛,递给他说:“你小心点,别滴在手上,还有,注意看地上,别踩着青蛙。”
淼君举着蜡烛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高高兴兴地对我说:“今晚有消息呢,你要不要出来看看?”
我正在低头拿蒸馒头用的纱布盖锅碗里的剩饭剩菜,闻言,提醒他说:“我爸妈在里屋已经睡了,小声些。”
他连忙捂住嘴巴,点了点头,小声说:“今晚有星星,还有月亮。”
我说:“我知道,我听到了。”
他说:“你不出来看看吗?”
我说:“每天晚上我都是看着星星月亮睡觉的,不用特意跑外面出去看。”
淼君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我,说:“这么神奇的吗?在屋里也能看星星和月亮?”
我笑着说:“对呀,你跟我一起爬楼梯上去,就知道了。”
淼君抬头看了一眼楼梯上面四四方方的黑黢黢的空洞,说:“楼上有没有灯?”
我说:“没有,但你不用怕,楼下关了灯,上面也还是亮的。”
淼君不信,举着蜡烛,扶着楼梯两边,一步步爬了上去,站稳了,然后问我:“往哪边走?”
我关了楼下的灯灯,凭着熟悉的记忆,往上爬,爬到楼板上,扶着贴了旧报纸的墙,指着堆满了玉米粒的旁边的竹席子对他说:“在这里。”
淼君小心地把蜡烛放在木板上,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坐在席子边上脱拖鞋。
等他脱完鞋子,我走过去吹灭了蜡烛。
淼君嘟囔了一声,随后又抬起头,看着席子上方的一块长方形的透明玻璃——与瓦片衔接在一起的小小“天窗”。
天窗外,星星,月亮,静静地悬挂在那里,触手可及似的。
淼君曲着膝,蹲坐在席子中央,抬着眼眸痴痴地看着那片天空。
月光斜斜地从玻璃天窗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格外的明亮皎洁。
“这样美的夜景,怎么舍得睡着呢。”淼君感叹说。
我枕着手臂,躺在他身侧,凝望着那亘古不变的星辰,说:“不只是今晚,每天晚上都有星星。我都看乏了,一闭眼就睡着了。”
淼君低下头,缓缓地躺在我身旁,躺在我给你临时用冬日的外套垫的“枕头”上,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片夜空。
“好想一直睡在这里,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见星星。”他幽幽地说。
我翻了个身,转过脸看着他,说:“你以后要是有钱,自己盖一个房子,开一个这样的天窗,不就行了。”
淼君沉默了一会儿,叹气说:“假如我生活在你家就好了,又或者,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我笑说:“你之前还说怕耗子呢。”
淼君说:“可我上来这么久了,还没听到一只耗子的声音。”
我故意吓唬他说:“因为我们还没睡觉,等我们睡着了,耗子就开始行动了。”
淼君胆子小,果然上了当,摸着席子往我身边缩近了些,说:“你晚上一个人睡觉,不害怕吗?”
我说:“已经习惯了。”
淼君想了想,问:“那你有没有害怕的东西呢?”
我说:“目前,除了害怕考不上梦想中的大学,别的,没什么可害怕的。”
淼君又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说:“当警察,当兵,或者医生也行。”
淼君转过脸,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问我:“为什么想当警察呢。”
我中二地说:“跟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用另一种方式行侠仗义呗。”
淼君笑着说:“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发现你总是帮助别人。上回我丢了一块手表,也是你给我找着的,话说你是从哪找到的?”
想到以后各奔东西,可能再也见不得面了,我和盘托出道:“其实是有人偷了你的手表。那个人是咱们班的一个男生,是谁我就不说了,他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偷了。”
淼君说:“是么,假如是我才不会相信他的话呢。偷别人东西的人最可恶了,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还会有无数次。”
我说:“算了,既然已经找回来了,就不计较这些了,给他一次机会,下不为例就行了。”
淼君似乎有些倦了,喃喃自语说:“我知道我为什么欣赏你了,因为你的善良。”
我说:“你也很善良。总是把自己的东西借给别人,小说、随身听、碟片、相机……”
淼君没有在回话,我想他是睡着了,也就合上眼睡觉。
夜里,我梦见自己独自走过一座古老的桥,走到一半,桥塌了,我掉了下去,乱石压在我身上,很沉很沉,我拼了命地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安然,你同学都起了,你怎么还在睡觉……”我听到了我妈妈的喊声,终于挣脱梦魇,挣扎着爬起了身。
晨光从玻璃天窗照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追逐飞舞。
席子边的白蜡烛还在,在楼板上凝结了一圈蜡油。
腰上,盖着淼君的外套。
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抓着淼君的外套搭在肩上,三两下爬下楼梯,看见淼君在和我妈剥玉米叶子,是刚从地里摘的嫩玉米,外面叶子上还有一层露水。
“快去洗把脸,洗完了烧火煮玉米。”妈妈边说边将地上剥下来的玉米叶抱起来,扔到猪圈里。
我走到水泥筑的水缸旁边,舀了一瓢水倒在盆里,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一回头,见淼君走过来,朝我伸手。我自觉地又舀了一瓢水给他洗手,然后把他的外衫抖开围在他肩膀上,问他:“你怎么醒的那么早,不冷吗?”
淼君搓着手说:“我睡不着,你的闹钟四点半就把我叫醒了,我醒了就睡不着。”
我睁大了眼睛,说:“啊,对不起,我忘了关闹钟了。”顿了顿又摸着头自言自语说,“闹钟响过了吗,我怎么没听到?”
淼君正要回话,我忽然吃惊地捉住他的右手臂,看着手臂外侧的一圈青色痕迹说:“你咋搞成这样了?”
淼君竟只是低着头,沉默着没有答言。
我再问,他就不高兴了,裹着衣服侧过脸去,没好气地说:“你家楼梯太滑了,我下楼梯没留意就摔了一下。”
我噗嗤笑出声来:“你好好的看着台阶,怎么会碰到。还有哪里受伤的没?给我看看,我给你找点药。”
淼君瞅着我妈进屋去了,这才别扭地坐在凳子上挽起裤腿,小心地从散开鞋带的运动鞋里把脚抬出来,说:“脚踏空了,碰到脚指头了,有一个好像要脱落了。”
我看着他脚上还在往外渗血的微微翘起来的尾指,慌了,连忙进屋去找来备用的止血药粉和不要的破衣服。
“我感觉不疼,不用那么夸张。”淼君看着我拿忙里忙外地找剪刀剪碎布条,笑着说。
我说:“都流血了,还笑。”
我让淼君坐在凳子上,用碎布蘸了水,抹干净他脚指周围的血迹,然后撒了药粉,缠上布条,扎上麻线。
“好像粽子。”淼君一只脚穿着运动鞋,一只脚穿着我的拖鞋,仍是笑意盈盈的。
我妈妈正在划火柴烧柴,见了,一面笑,一面责备我,说:“叫你早点不起床,瞅瞅他脚弄成那样,回家去定挨他爸妈说。”
淼君连忙替我说话道:“不关安然的事,是我下楼梯自己不小心弄的,就算我爸妈看到了也不会说我的。”
我妈妈却还是不大放心,待煮熟玉米后,悄悄儿拉我到一旁,说:“你晓得他家住哪吧,等下吃了早饭,去跟他爸妈说一下,让他多住两天,养好了再回去吧。不管怎么说,都是在咱家受的伤,咱得负起这个责。”
我点点头,表面一脸难为情,心里其实高兴得飞起。
当天吃了玉米和面,我妈和我爸因为要去我一个旁系亲戚家吃结婚酒,早早地拎着包出了门。
等他们走后,我往火炉里填上黄泥拌的稀煤,将我妈的话转告了淼君。淼君别提多开心了,从包里又翻出一个翻盖手机,说:“其实你也不用专门跑我家一趟,我有手机,我等一下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就行了。”
正在低头换鞋子的我,听到这话,满眼惊奇地说:“你家大人给你手机了,什么时候买的?”
淼君披着外衣,靠着有些摇晃的竹椅,跷起受伤的那只脚,老太爷似的悠然自得地看着我,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拿着放凉的玉米,说:“昨天和我妈去赶集买的,过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手机号。你拿笔记一下吧,我怕你忘了。”
我会心地笑了笑,进屋拿了纸和笔,一边记一边说:“等我以后上大学了,去其他地方读书,应该也会买手机,到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淼君忽然问:“假如高考结束,成绩出来了,你的志愿打算填外地的还是本地的?”
我认真地说:“第一志愿肯定填外地的,第二是本地的。我从没出过省,还是希望多到外面见识见识。”
淼君点点头,叹息说:“到时候我想见你就难了,隔着千山万水。”
我说:“你的志愿呢,打算填什么?”
淼君低头想了想,笑着说:“嗯……等考完试再告诉你吧。”
我低声说:“你心里有没有把握?”
淼君皱紧眉头,晃着椅子,咬着玉米说:“说不准,看运气吧。”
半个月后,高考结束。
十七天后,成绩出来了,我的总成绩比预计的高了二十多分,达到了我想考的沙城警校的分数线。
填志愿那天,也就是将要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全班同学都到了,唯独缺了淼君。
发志愿表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很委婉地说淼君没有参加高考。很不凑巧,那几天是他治疗的最佳时间,不能等,越等风险越高,和他患同样病情的人都在他后面排队呢……等他挺过来了,明年再重考也不晚。
我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明明高考的第一天,我还在学校安排的汽车上见过他的,后来到了考试地点,要分考场,我就没见过他了。
当时他还握着拳头,笑着对我说:“我今天可是打起百分百的精神来参加考试的,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原来他说的“考试”是去治疗,这实在是太让人气恼了!
他怎么能欺骗我呢,不是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我埋怨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埋怨着他花时间给我整理的重点资料复印件,埋怨着他向我隐瞒了要去进行危险治疗的事……我埋怨着,埋怨着,最后发现,我埋怨他做什么呢,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倘若换做是我得了病,不能预知治疗的成功与否,我也不会告诉他啊!
身后,熟悉的同学们的面庞,或欢呼,或沉默,或留恋,或互相拥抱,或喜极而泣……
都在那一刻变得模糊起来,只要下课铃声一响,大家都将各奔东西,再难相聚。
想到再难相聚,我忽然地难过起来。
老师,同学,家人,不,都不是让能让我难过的原因。
我在难过什么呢,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名字——淼君,他不在这里,他一定平平安安结束治疗,回家了吧。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下课了。我匆匆忙忙地走出校门,往他家最近的那条路走去。心想,我得告诉他,多亏了他费心整理的资料,我考起第一志愿了。
然后呢,见到他以后,我还应该说什么呢——
我站在他家紧闭的院门前,迟疑了很久,明知道屋里没人,但我还是固执地去敲门。
没有人应,一个人也没有。
住在他家附近的人告诉我,这家人已经好久没回来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走了。
但我不得不走,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的成绩呢。
我慢慢地走回了家,爸爸妈妈看到我的表情,都以为我考砸了,我从裤兜里掏出总成绩单,他们又欣喜若狂了。
爸爸说:“不愧是我儿子,总算有出息了。”
妈妈说:“我就说安然不会辜负咱们期望的,你看,这么高的分。想上哪所大学都有希望。”
爸爸说:“但你看他的表情,怎么一点都不开心。”
妈妈说:“可能是和同学们分别了,要离开家,独自一个人去外面上大学了,不舍得吧。”
爸爸说:“那得买个手机了,不然隔那么老远,缺钱啥的怎么联系。”
妈妈极赞成地说:“明天上街就去买个手机吧。孩子也大了,是该买个手机的年龄了。我大姐家的那个女儿上高中就买手机了呢……”
我听到这里,连忙鼓起勇气跟妈妈说:“妈,我想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
妈妈答应了,把手机给了我,因为我不熟悉按键很少接打电话的缘故,还是妈妈给我输入的淼君的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之后,很快又被挂了,妈妈再拨,还是被挂断。
妈妈以为输错了,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对比,发现没有任何错误。
“安然,会不是你记错号码了吧?”妈妈怀疑说。
我说没有,淼君怎么念的,我就怎么记的。
妈妈将信将疑地拿着手机又拨了一遍,这一次,对方没有挂断,喂了一声,问是谁。
听声音好像是个女人在说话。妈妈看了看我,低声客气地问:“我是安然的妈妈,这个电话号码是江淼淼的对吗?”
对方语气很生冷:“是,我是他妈妈,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妈妈连忙用温和的语气说:“我家安然和你家淼淼是同学,安然想跟他打个电话,可以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大声说道:“你儿子如愿考上大学是吧,既然考上了,就不要来打扰我家淼淼了。我家淼淼忙着复读呢,没时间接你家儿子的电话。以后请你转告你家儿子,让他不要来找我家淼淼,不要闲着没事敲我家的门,会吵到我家淼淼读书。我家淼淼就是因为你家儿子,学习注意力不集中老是分心,成绩也忽上忽下,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他已经错过了一次高考,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一口气说完,当即挂断了电话。
妈妈拿着手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看着我,生气地说:“这就是淼淼的妈妈吗,说话口气怎么这么冲。还说你去敲他家的门,这是什么话?谁闲着没事会去敲别人家的门。”想来想,又警告我说,“我看他妈妈都说了,让你以后别找他儿子,听到了吗?说他儿子是因为你成绩才不好的,你去找人家会影响人家复读!”
我心寒地点头,说:“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去找他的。”说完转身爬上了楼梯,躺在席子上,看着玻璃天窗上飘浮的云朵,鼻子酸酸的,更难过了,无法排解的难过。
我不明白也想不通,淼君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他的成绩又怎么会是我带坏的呢。
是她妈妈因为淼君生病还没好,所以信口胡说的吧,一定是这样的。
我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好受了许多。
直到……淼君的爸爸来找我爸爸转交淼君为我单独拍的照片。我躺在楼板上,亲耳听到淼君没熬过化疗猝然离世的消息……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我的脸上砸了下来,一滴又一滴,像撒了盐的滚热的刀子似的划过我的脸庞和嘴唇。
爸爸把装了我照片的信封放在我的枕边,我瞪着眼睛,侧着身,假装什么也没听到。等爸爸下了楼,再也难以抑制心口的撕裂般的疼痛,哭了出来。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哽咽着,从信封里倒出自己的照片,一张又一张,每一张都是彩色的,每一张的都是精修过的只有我一个,每一张都是望着他笑的,每一张背面都用红色的笔写着祝福:
安然:祝你十七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二十三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安然:祝你往后余生,幸福安康,万事如意!
我泣不成声地看着一张张照片,每一张都是我,却又不像我。我哭得累了,趴在席子摸了半天,摸到了淼君生前借我的那本《青崖白鹿记》。
至今我还记得那本书的封面,简洁且空旷,红色的花瓣散落在路的尽头。尽头深处,人烟荒芜,有一白衣人与黑衣人骑马停留,似相约同行,又似江湖过客之间的短暂相聚又依依惜别。
故事的结局——314页下面有几行字,是熟悉的淼君的字迹,用红色的圆珠笔写的:
安然,过一段时间我又要去北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挨过去,我好想听你说几句鼓励我的话……哪怕一句也好啊。
我在远方思念着你,等一场不期而遇。
2013年10月20日,承蒙关照,我又长了一岁——十七岁,祝我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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