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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术(二)
再次见到榊源幸的时候,是西区燥热的雨季仍将湿漉漉的水汽,粘黏在人们的肌肤上的某天。
她打开光脑看时间,才发现原来已经待在这里近十日。
杂乱却不枯燥的学习过程,周觅根本感受不到时间飞速的流逝,只觉得每晚睡在田中家为她准备的房间内,听着窗外的淅淅沥沥的雨水声,是难得的放松。
“我昨晚回来的,但不好去打扰你,母亲说你最近很忙。”榊源幸见她坐在走廊内喝茶,干脆合上雨伞,换上干爽的拖鞋从廊道尽头的一侧走过来。
坐在周觅身旁,垂下的修长睫毛快速煽动几下,像是鸟雀惊慌失措的模样,周觅看过来时,他这种感觉更甚,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
周觅看向他身侧放在雨伞篓子里,顺着雨伞倾斜的弧度往下落的水珠。
“是有点,军校的入学通知书,你收到了吗?”周觅为他倒了杯茶,碧透清莹的液体浮着沁人心脾的香,夹杂在雨水的泥腥里,一时间竟感觉终于透过气了。
他接过,微凉的指尖与周觅的肌肤相触,差点叫这一杯好茶尽数毁了。
羞怯的红了耳朵,他轻咳两声,抿了抿茶水,才道,“收到了,还有十天,说是有军训,你呢?”
“还不知道。”周觅耸耸肩,倒是周荨比她还紧张,问过她好几次是不是保送入学了,她又没准确收到通知,因此还没回。
科尔维斯军校不是没有保送的先例,但人家那基本都是各大家族从小培养的孩子,未来是必须要在军区占领一席之地的,周觅想了想,自己和这些家族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自己就能被保送了呢?
至于优秀,能力强,的确,她或许很强,但天才太多了,科尔维斯军校内都是得天独厚的人物,她能保证自己一直很强,甚至最强吗?
周觅重重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开口,“似乎一直被什么东西...冥冥中推着往前走。”
庭院内被雨水打湿的花朵蔫哒哒的垂下头,她伸手接住从屋檐往下落的雨滴,看雨滴越积越多,最终全从手心中流泻而下。
榊源幸紧绷的关注对面的一举一动,此刻瞥见她手心的伤口,忍不住眉心跳了跳,顾不上其他,小小的桌子根本无法隔开某一方要往前的距离。
他一把握住周觅的手腕,带往自己的眼前,不忍道,“你怎么会受伤?”
“做任何事情都会受伤的吧,榊源幸,我又不是拥有治愈能力的那类异能。”周觅才想收回自己的手,感受到他的手劲,右眉不受控制的挑了挑,语气重了些,“既然要进军校,那就不只是受伤,丧命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语气太丧了,榊源幸咬咬牙,他不想再一个人消化很多东西,慢慢松开周觅的手后,才直视着她黑漆漆的大眼睛,一股脑的将这些天他的消失合盘拖出。
“今年的学生军训,前三项都和往年相同,但第四项,换成了用我的能力,让所有人进入虚拟空间,进行虚拟的追杀,一旦在里面死了,神识立马弹出,排名也会随着弹出的先后排名。”
“所以.......”周觅觉得自己早就看透榊源幸了,她凑近了些,伸出手,掀开挡在他眼前的几缕额发,看着他因震惊而不断抖动的瞳孔,肯定道,“你要帮我拿到第一是吗?”
“不,周觅,你肯定会拿第一,我看过了所有学生的介绍,当然还有几个人我没见到,我......”
“谁给你看的,科尔维斯军校不会让你看的。”周觅动作没变,只是眼睛眯了眯,明显在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但对面这个人还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连忙抓牢她掀开自己额发的手腕,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的浮木般,那般执着。
他勾了勾唇,志在必得的笑容染红了他的眼尾,“因为,我的第二异能,窥探。”
似乎被一块巨大的石头一下砸中了身体,就这么稀碎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周觅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周觅不愿意说谎,指腹在他的额心点了点,好笑又充满威胁地降低声线。
“如果我们站在了敌对的阵营里,我第一个就会杀了你。”
这句话却被陷入在爱情中的疯子以为是表白,他更紧的握住了周觅的手腕,纤细却能爆发出力量的手腕,他将脸贴在周觅的手心里蹭了蹭,冰冷的肌肤,火热的掌心,可双方的情感却截然相反。
“我永远不会站在你同你敌对的阵营里,周觅,快点想起来吧。”他承诺,他又充满希望的等待着,等待着许下誓言的两年前时光,如列车呼啸一般碾压过他冰冷紧绷的神经。
周觅听到这句话,太阳穴一阵刺痛,她几乎睁不开眼,一下抽回手,捂住自己的额角,大口大口喘息着。
榊源幸立马从对面跪倒在她面前,轻拥住她,心疼又期待,可最终她闭上眼疼晕过去,也没能等到榊源幸预料的事情发生。
他就这么僵在原地几秒,终于用战栗的双手,将陷入昏迷中的周觅抱在怀里。
湿热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又快速从下巴滑落,映入她浅色的领口,毫无生机的死物没法分辨任何流泻进去的泪滴,也没法分清又有谁为她动过情。
桌上的茶水冷冰冰的待在那里,只来得及和萍水相逢的人唇齿轻触几秒,然而被人捧在手心里的那一刻,也令它甘之如饴。
她忘记了什么,甚至有人似乎一直在监视着她。
周觅早就在住进那间北部街道的小房子里时,就知道了,偶尔移动位置的碗筷,或者是她写过后面怎么也找不到的纸张,这些无形中全都给予她压力。
跟谁去说呢?
睁开紧闭的眼睛,动了动微酸的脖颈,她打量了一圈房间内的环境,还是自己在田中家的房间,这令她微微松懈紧绷的身体。
雨声大了,这些日子高强度的课程几乎让她沾到枕头就能睡着,她翻了个身子,薄薄的被子棉花般浮在她的身上,遮住了眼睛以下大半张脸。
她觉得很累,只是十六岁前有炽音和她躺在一起,用不算热的体温熨帖着她总是摇摇欲坠的心,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
无论何种方法,炽音都不会再回来了。
一滴泪随着她的眼尾静静钻入发丝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手心里的伤口一直麻麻痒痒的,每每回忆从前或者是想起炽音,她就会陷入短暂的苍白中,下一秒力量失控,反噬自己。
这次是手,后面指不定是什么致命的地方,她在慢慢计算,自己会死在哪一次的反噬中。
“你必须找回你在自己的记忆。”
松山大友语重心长的对她说,“招魂师如果自己都缺少了一缕魂魄,后果是什么,我想你都看过古籍了,比我懂。”
古籍上的禁止条例,第一条便是——不允许任何缺失记忆者成为招魂师。
在古招魂术的大堆书籍里,每一本第一页都是各项禁止条例。
排在其第一列的永远是“失去记忆的人等同于丢失了魂魄,绝不能铤而走险成为招魂师。”
“如果你想不起来,那我会帮你,但是这种强制性的东西,肯定有副作用,甚至是性情大变。”松山大友紧缩眉头为她包扎时,微微叹了口气,“你如果提前跟我说了,我想,可能也没有比选择你更好的对象了,但我很担心你,你随时可能被吞噬。”
年轻的生命如同春天的花骨头,刚要开便整朵枯萎,实在叫人惋惜。
周觅将自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手心早已经结疤,不过两三厘米,但当时过于锋利的刀口硬生生将她那处的肉剜了一块下来,现在重现长出的肉,稍凸出一点在原先的皮肤上。
看着这处疤痕,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榊源幸焦急的心疼模样,他和自己身边的人太相似了,总是对她露出一种爱的欲望。
然而这种爱太浅薄了,她太失望了。
叹了口气,这股气流和空气中的尘埃很快融合在一起,飘向她再也看不见的远方。
暗色调的房间,不算大的窗户照射进来灰暗的光,宛如一帘晚雨后,海棠花尽落的春季傍晚。
掀开被子坐起来,她没忘记和松山大友约好的时间,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间每一秒都尽显急促。
楼底下的院子,田中家的女佣在扫地,她没惊动任何一个人,从后门出去,穿过湿漉漉的巷子,踩在爬满了苔藓,一不小就会打滑的石砖上,小跑向松山家。
玻璃窗上滑落下小颗雨水,几滴汇聚成一滴泪的形状,很快沾湿了原本就雨季斑驳的窗台。
拿着两人照片的榊源幸收回自己眷念的眸光,往自己的柜子旁走去,相册本封面的边角早就磨得粗糙不堪。
等他翻开内页,每一页都如此,但里面夹着的相片却保护的宛如昨日般鲜亮。
他最终只是沉默的摩挲了下相片上女孩脸颊,垂首站在原地许久。
玻璃窗上的雨水越积越多,静静往下滑落,似乎什么也没惊动,心里的那一洼小湖却早已被暴雨洗刷,不断溅起水花。
雨水滴落在周觅脸上,她顺手擦掉,敲了几下面前的门,随后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偶尔松山大友会出去做手术或者有人上门看病,这时候,周觅会自己看看书,大段大段的古招魂语不停往脑子里塞。
离七月份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还得留出些时间,去陈尘那一趟,有好多机甲的细节,他约了自己两次,最后确定下了日子,也就在开学前半个月。
而现在已经步入六月份,她能感受到西区越来越燥热,雨水越来越多,沉闷的不行。
生活在西区的一些外来者,大部分被感染了红粒,军方禁止感染了红粒的人出去,他们大部分只能找松山大友找些能通畅呼吸的药来吃。
“这里或许还不如北部。”周觅坐在他旁边,看他写着一张张药方,很多人病状多,只能根据身体情况来调配药方。
周觅觉得很新奇,她没见过这种药方,星际时代各大医院全是各种能量药剂,至于源头,肯定是各大药厂,怎么做的,周觅不清楚,毕竟学习护理方面的知识并不会涉及怎么制作药剂,草本植物倒是学过不少。
松山大友见她感兴趣,随手给她一张药方,示意她道,“看看,都认识这些药吗?”
“你不是内科医生吗?怎么中医的药方你也会看?”周觅接过轻飘飘的一张药方,去台灯底下看去了。
松山大友骄傲的一扬脑袋,“我母亲是中星的人,那里的人才是真正的厉害,不过分依赖科技,原始的东西反而被推崇。”
“不是说科技改变人类,改变宇宙嘛。”
周觅闻见长桌上堆得草药香气,心绪平静不少,难得和松山大友开个玩笑。
他好笑的点头,写药方的手却没停,好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什么东西不都是集众家所长嘛,好的你学着,不好的你不学,不就行了。”
这话说的没错,周觅唇角不自觉上扬,移开眸光,去看手里的药方。
看了几行,她有不会的开口问,松山大友便回答,下午的时间便也就这么飞窜过去。
晚间的时光才是真正的课程开始,晚间阴气从彻底天黑那刻开始积聚,直到凌晨,西区的一切都寂静无声,只余下雨水不断冲刷,这个时候招魂最为凶险,但也最能提升。
松山大友也收起白日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模样,沉默的站在雨水冲刷后的庭院内,手里拿着一把铃铛,他每晃一下,周觅便感觉周围越暗一分。
“看清楚,且在心里默念咒语,绝对不能分心!”他的声线里带着一股狠意,夜色渐冷,他几乎能看到飘浮在周觅身后的一双双猩红的鬼眼。
和藏匿在雨水中的红粒不同,这些东西明显带着更锋利的意味,一个不留神,便有被活吞的危险,松山大友额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多,还是汗水更多。
他必须对周觅负责,她至少得死在他后面。
周觅吐出口气,松山大友本来坚决不同意帮她用招魂术找回记忆,但她深知自己一直被人盯着,可西区似乎被放松了戒备,抓不稳机会只能安静等死,她不愿意。
“接住。”
随着松山大友一声呐喊,铃声如同从脑海深处发出般持续不断地重击耳膜,如此具有穿透力的声响,几乎在周觅接住铃铛的瞬间。
所有亮着红眸的飘浮物全朝她涌去,她慢慢闭上眼睛,咒语在脑海中快速念完,黑眸一凝,双唇轻启。
“进。”
话音未落,从这些漂浮物中快速出现一双猩红的手,从她的脚腕一路往上游走,直到完全抱住周觅的身体,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松山大友跪在地上,在心中默念三声后,那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手和周觅,全然像是一场袭来又走的冷气流,就这么在一堆鬼魂的裹挟下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个怎么晃都不再发出声音的铃铛。
跪了半夜,陡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他这才动了动酸涩肿胀的膝盖。
雨水浸湿了膝盖处的衣物,泡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移到院子里的凳子上坐着,半天都没缓解好。
周觅被那双手紧紧捂住了能和外界交流的渠道,只能静静等待,所谓的记忆恢复。
可什么都没有,她只感觉脸上的手渐渐有了温度,不再那么冷,细闻还有股淡淡的香气,这和她在北部那间小公寓里偶尔能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从前还以为是家里有什么香薰,现在才惊觉,原来这是存留在记忆深处的气味吗?
那这道气息的主人是谁呢?
放在身上的手动了起来,她能闻见的香气更浓郁了,幽静的,淡淡的,充斥着温和的暖意,是谁呢?
怎么就醒不过来,周觅烦躁不安的想,身体太沉重了,像是被牢牢压在一个透不过气的瓶子里,成了一条无法抵达海洋的游鱼。
她难受的动着,直到额头一阵凉意传来,她忽然从身体里来了股劲,就这么直愣愣睁开了眼,从未见过,可叫周觅只想流泪的女人坐在床边。
女人有一双和周觅别无二致的眼睛,就这么用柔和的视线,轻扫在周觅身上。
“心心,感觉好点了吗?”女人心疼的为周觅掖掖被角,周觅想摇头,想问她为什么自己是“心心”,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心心”。
门忽然被人打开,骤然的响动惊得两人如出一辙往门边看。
那人的眼睛扫过来的瞬间,周觅立刻瞳孔狂抖。
竟是蒋恒,她闭了闭眼睛,渴望逃避现实,可再睁开,他已经抵达床边了。
蒋恒唇角紧抿,心情不佳的表现,周觅感觉自己一阵发虚汗,“我...”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蒋恒终究是不忍心责怪妹妹,还是脱下自己身上的校服,才坐在床边。
女人叹了口气,无奈道,“心心就想找你,又有什么办法,我今天事情那么多,晚上还要跟你们爸爸出去谈合作,保姆家里也有事,早点走了,结果倒好,一不注意她就溜走了。”
“这件事情怨我,我以后不去和他们打羽毛球了,回来陪她。”蒋恒似乎知道妹妹是因为他现在晚回家,才会偷偷出去找他,毕竟上一次就被他发现了,说了几句,哭的不成样子。
这次倒好,被他发现了,转身就逃跑,过路的人没注意把她从巷子尽头的楼梯撞了下去,蒋恒吓得这辈子没跑过这么快,但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血泊里。
比自己小了八岁的妹妹,这么黏他,他其实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制止,后来干脆也就不制止了。
这个梦未免太长了,也太真了。
躺在特拉克星球的办公室休息间内的蒋恒皱了皱眉头,但梦里的她太真实了,也太小了,让他根本舍不得醒。
那个时候小姑娘才多大来着,大概是六岁吧,距离他们彻底分开只剩两年时间。
十八岁后他在科尔维斯军校忙的连轴转,只有周六日去和朋友打球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一开始阿诺米拉还会给他寄来心心的照片,开心的,流泪的都好,他都好好留存着。
直到阿诺米拉和蒋园在他拍毕业照,过来祝贺他时,偶然聊起了周觅,两人笑着说,没想到周觅都要谈恋爱了。
联邦规定的成年岁数,十四岁,他顿时一阵心慌,买了当天最晚的车票,直接谁也没说,就这么在周觅学校旁边蹲守了三天。
之后,周觅转学,顺理成章的忘记榊源幸,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掌控欲,他的掌控欲强到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对身边任何人他都不关注,为什么对这个妹妹这么疯狂。
他忽然知道,看到这双水盈盈的眸子时,他知道了,在分不清什么是爱的时候,他被妹妹的爱牢牢包裹,在家庭里,父母给的都差不多,生意人的家庭本来就不会分太多关心给孩子。
尤其他还是重组家庭先前的那个孩子,更不会受到过分关注,但周觅也没有。
两人就这么把自己认为最好的爱给予对方,等到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周觅已经长大了,也无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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