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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夏
姥姥开始和房间里的每个人说话。几乎全是她在说,其他人听。听一句少一句,几人都情愿多听而少说。
周传钰在外面呆到自己手冰凉起来,里屋的抽泣声小了下来。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尽量降低存在感,把外套搭在了穆槐青背后。
她蹲在床边,穿着单薄的睡衣,察觉到肩上的重量,微微一愣,扭头,随后朝着周传钰点点头。
周传钰再次退开,靠到昏暗的墙边,静静听着老人细细碎碎地讲着自己的母亲、讲自己的年少时光、子女……好像要用余下的一点时间,讲尽自己为期八十三年的一辈子。
“……你十几岁时老和我吵架,总气我当年要把你送人。可是有丰衣足食的日子谁乐意吃掺了麦麸子的饭,我个老皮老肉的吃了也嫌扎嘴,你才那么点大……可是我只有你了,你那几个姐姐哥哥,都是短命的,明明我不是那些给孩子捞稀的给自己捞稠的的黑心鬼,可是最后还是差点绝了户。我挨个挨个地埋啊,那会我想着,把你留在身边会不会最后也得给你寻摸一块地,幸好,看起来最后是你给我挑坟地了。”
“我不会给你挑的。你快点好起来,盖隔热层的板子我都买好了,你不住就是浪费钱。”匡凤狠抹一把眼眶上的眼泪,恶狠狠地说。
“退掉吧,知道你心疼我,给我多烧两把纸钱我就知道你挂念我了。”她抬起手,悬在了匡凤的头边,好一会才碰上女儿夹杂着几丝银白的头发,抚了抚。
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好比清扫落叶,风太大的时候总是有心无力,可不巧大家好像总是活在风里。
靠在角落里的穆槐青转过身,面朝墙壁,将脸埋入阴影里。
她发觉,姥姥、母亲、她,三代人,花费了一个甲子的光阴,终于在这一刻放弃了顾影自怜,死生面前,一切怨怼终究是船过水无痕,做云雾散。
过了一个小时——也就是清晨六点,姥姥排了黑便。
“是临终清肠。”周传钰用只有清醒着的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
出于姥姥的嘱托,周传钰冷静地传递出这一信息;可出于她的感情,她本该哭一场,为这个可爱的老人。可眼下比她更有理由哭泣的人却在老人床前凝滞了。
不到二十分钟,老人再次出气多进气少。
七点半,人死灯灭。
穆槐青拿起一片白帕子,轻轻盖在老人脸上,几秒钟后又拿了下来;匡星一直握着姥姥的手,不愿意放开。
匡凤沉默着站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回来时搬着个大簸箕。是去杂物间搬出来的,用来掩门。
这儿的习俗,老人自然死亡后要用扬谷簸箕拦住门,绊住魂魄的脚,以求亲人多留一留;但又选用簸箕这种工具,并不完全堵死,以求其来去自由。
少有人真心相信鬼神灵魂,但当至亲走到这一步,谁都愿意相信。
按照这儿的习惯,下葬前一天,要请戏班来唱一晚上。
一般分成三部分,开头祈福,结尾送亡,中间那一段会由主人家点个热闹戏,算是酬谢宾客,也是庆祝白喜事——庆祝逝者无灾无病,安详合眼。
应匡凤的要求,戏班负责人的记事本上早早记下了——《穆桂英挂帅》。
“这是姥姥最爱看的戏。”傍晚时分,穆槐青看着锣鼓喧天的戏台,随口说了一句。
黄昏时候是祈福追思环节,现在轮到了《穆桂英挂帅》,戏一开场,台下就坐满了人,老人坐着,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头还跟着鼓点上下点,一群孩子们绕着戏台跑来跑去。
周传钰跟着穆槐青站在人群最后边,静静地看。
她从前从没有静下心来听过任何一个戏,好在这是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多多少少能明白唱到了什么情节。
忽然戏台上杨宗保叫道穆桂英时,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周传钰心里一闪而过。
“你也姓穆?”她看向旁边的人。
喧嚣的夜晚,穆槐青的眼睛里全是戏台灯光的倒影。
她笑了笑,说,“终于发现了。”
原来,穆槐青这个名字是匡凤起的,也包括这个姓。
年幼时,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家里可没有一个人姓穆槐,去问妈妈,妈妈也不回答,只说生她的时候看见窗户外面有颗槐树,答非所问地忽悠着小穆槐青。
后来她长大点,这种拙劣的伎俩就哄不住她了,不过她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了——每天呆在姥姥收音机里的那人也姓穆,自己八成是跟着她姓的。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妈妈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怨姥姥,至少不完全是。
再长大点她就知道,她也不是完完全全地怨自己的母亲。
听着穆槐青说完,周传钰下意识更加努力地理解台上人的唱词。
-
一只手关上电视剧开关,电视里播放着的戏剧戛然而止。
从存药室走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见电视机屏幕熄着,看向守着病人输液的家属,轻声问:“睡了?”
坐在躺椅边上的人点点头,低声说,“这老太太犟得很,来之前非说不是廖医生给看病她就不来。我告诉她,人廖医生都退下去半年多了,她一听不干了,还是明着暗着骗她来的。一到这儿看没廖医生又是一通闹,还是你有办法,哄得她乖乖的。”
“这点本事都没有廖医生怎么放心把诊所交给我呀!”白大褂笑一笑,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给那人。
“谢谢,”接过塑料杯,那人喝一口,“唔——怎么今天都没见小青过来?平时路过这儿总看见她在这儿玩儿呢。”
像是经常被问起类似的问题,白大褂笑一笑,自然地解释,“她家姥姥走了有半年,想着今天给姥姥上个坟扫扫墓,一早上就过去了,这回应该也快回来了。”
“那是该过去看看。”那人点着头。
外边传来个小孩子的嬉笑声,奶声奶气的,声音越来越近,一进门,便喊道,“钰!钰钰!”
周传钰朝门口一看,果然。
她故作惊讶道:“哇——年年小魔王来啦!?”
小孩子笑着朝她扑过来,迈着走不稳的步子。
周传钰伸一只手扶住她,而后退开,只拿手背蹭蹭她扎着冲天揪的小脑袋。
“年年和谁一起来的呀~”
“妈妈!安安!”
童音刚落,蔡安就进了诊所,笑着走来,搓搓年年的头发,“你个小坏蛋,又乱喊人。”说着抬头朝周传钰,“她总爱学大人叫人,这不,不知道是跟着匡星还是青姐学来的。年年,和你说过啊,这个是姨姨。”
“四钰钰!”
几人被这个口齿不清的小家伙逗得笑倒了。
蔡安给周传钰递过她带来的盒子,“喏。”
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看着还挺精致,她拿在手上转一圈。
“是什么?”
“打开看看嘛。”
陪着家属的几位闲人也都上来凑热闹,周传钰只好将盒子搁在桌上拆开。
里面东西露出一点明黄色流苏,周传钰立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从前在首都医院收到过不少。
老大一面锦旗在她手上展开——是前些天一个夜里发阑尾炎的患者送来的。
细细看来,它和普通锦旗挺不同,这一面上面的绣工格外精致,旗面上还缀着暗纹,光朝打上去,整面旗就更加流光溢彩。
“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大上,那姑娘找我定制的,这些都是她要求加上的。要不是太忙了她肯定会亲自给你送来,说不准还要在诊所前头点一挂鞭炮呢!”
周传钰也跟着笑。她对那个患者印象很深,这几天她往诊所打来了好几个电话,每个电话里都是对她千恩万谢。其实自己只是夜里爬起来把她送到了大医院割阑尾而已。但这姑娘心眼瓷实,心里认定了要不是她送得即时,肯定要痛得遭老罪。
“她可和我交代过,一定让你把这旗好好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听了蔡安的,她下意识看向看诊桌旁的那面墙壁——整个诊所最显眼的地方也就是这面墙了,墙上挂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锦旗,大半面墙的红色,想不显眼都难。
周传钰正笑着把它往那面墙上加,却被人叫住了,“这么漂亮一幅锦旗,总要拿着拍个照片留念一下吧!”
众人纷纷同意。
“我去找相机。”
门口传进来一道爽朗的女声,几秒钟后一个打扮干练的人拎着空篮子迈进来。
“小青!”年年马上晃着步子扑了过去,这回总算是被扎扎实实接到了怀里。
穆槐青一个使劲,把着咯吱窝将她抛高单手抱了起来。
然后朝着周传钰眨眨眼睛,往储药室走去——她知道,相机在一个纸箱中,纸箱在药架子最高层——周传钰告诉她的。
“那大家都一起拍吧,正好都在这儿。”周传钰朝其他人招招手。
“来,大家都理理衣服头发!”抱着年年的穆槐青从里屋走出来,扬扬手里的相机。
把年年放下,她拨弄着相机,周传钰则把年年牵过来,和大家一起站好。
“十秒!”穆槐青将相机稳稳搁在电视机机顶盒上,朝周传钰大步走来,走到她身侧站定。
“三——二——一茄子!——”
几人凑上去,将相机拿到手上,迫不及待调出照片看。
“不愧是我绣的,这旗拍出来还是这么漂亮!”
“我怎么闭眼了,重拍重拍!”
“你们这群小年轻,怎么趁我睡觉拍照片玩不带我!”
周传钰在一旁将锦旗往墙上挂,边听她们闹哄哄边笑。
“姥姥坟前长了好多小野花,”穆槐青不知什么时候抛下她们,凑了过来,微笑着缓缓道,“下次,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在喧嚣之外,周传钰轻拉她的手,眉眼弯弯,说:“好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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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写的时候就感觉到,它不太像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有合上我计划里起承转合的走势
我太想告诉大家仓宁镇的样子,恨不得把一砖一瓦都写出来(也确实这么干了)
所以虽然是单机存稿,写的时候还是很开心
也发现了挺多开文前没注意到的问题。一想到有好多地方可以进步,就兴奋得睡不着
特别是发出来后知道有人在一直一直往后看,真的真的非常感恩。
谢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朋友

好啦,我们就陪她们走到这里啦。
最后,昨天把下一本预收文案捣鼓出来了,《你凭什么放弃做新闻》,是乐队鼓手和记者的故事,救赎文。感兴趣的宝宝去瞄一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