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海

　　我决定把心底的话摊开在她面前。

　　手指下意识抵着身下的石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转过头，说：

　　“思宁，我请你来这里，不是因为喜欢这些。”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你家境好见识广，我连省城都没出过。我不想让你一味迁就我，也怕你觉得我这个人无趣又小家子气。每次听俞媛说她的恋爱，我就会想：难道他们一开始没有浓情蜜意过吗？没有想着互相调整解决问题吗？有的。只是尽管提前打了预防针，他们仍然走到互相折磨的地步。我们不是他们，但你我之间和他们又很像。我害怕我们也维持不下去。”

　　我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发涩：“每次看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除了带你来这些所谓高档的地方，我想不出别的。”

　　俞思宁愣住了，月光照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是……是这样吗？”她自言自语，第一次窥见我内心的挣扎。

　　俞思宁浮现出怔忪的神情，仿佛第一次从一个完全陌生的角度，审视着我们之间的一切。

　　她像是在短短的几秒里，重温了我们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片段，她递来的礼物，精心挑选的餐厅，以及所有那些自然而然的分享。一种混合着懊悔与无措的情绪正一点点攫住她。

　　渐渐的，俞思宁眼底那片混乱的浪潮沉了下去，化作歉然：“是我太迟钝了。我的确没有顾忌到这些……我好像，只是一厢情愿用自己认为好的方式对你好。我从来没想过，这会不会让你觉得有压力，会不会让你觉得我是在炫耀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也有错。”我接过话。

　　——我太胆小，太敏感，太害怕失去她。

　　我吸吸鼻子，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些自己的坏话。俞思宁便来安慰我。似乎我们都将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部分向对方袒露出来。

　　最终，还是她先弯起嘴角，我跟着笑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在空气中弥漫开。

　　俞思宁说：“时雨，你真的很好，你总是有什么就说。”

　　“你不也是吗，从来不对我隐瞒什么，我问你就答。”

　　不知为何，说完这话，俞思宁和我交叠的手一紧。

　　她把我的手拉过去，摊开掌心，用指尖在上面无意识地画着圈，痒痒的，一直挠进我心里，小声说了什么。

　　我感受着掌间细腻的触感，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艘游船摇摇晃晃地靠岸，人群纷纷从船上下来，把寂静与安宁的氛围赶跑。

　　我们只好起身，寻了处更僻静的角落，坐在长椅上互诉衷肠。

　　……

　　河风吹上来的时候，我问了一个很不想面对的问题：

　　“思宁，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就开学。即便气温还停留在夏天，九月是真的要来了。

　　“过两天。”俞思宁说，“我尽量多待一会。”

　　“好。”心底酸酸的，我吸口气：“再过几天就见不到你了。”

　　俞思宁低低地“嗯”，提到这个，她兴致也不怎么高。

　　俞思宁说：“我走了，你一个人要保重。遇到什么事情记得告诉我，我都在。”

　　“好。”我想了想，自言自语：“哎，不知道一个人复习能懒到什么程度。”

　　说到这个，俞思宁把头转过来了，她假意瞪我一眼：“你要是偷懒，我要来找你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故意说：“那不得不偷了，正好盼着你来。”

　　果然，俞思宁原本因分别而黯淡的眼神被无可奈何的笑给替代，她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内心软了一大片，正色道：“说说而已，你放心，该怎么做我心里有底。”

　　“好好照顾自己。”

　　“嗯。”

　　“我不在，你也要一日三餐都吃。”

　　“好。”

　　“不要学到太晚，保证精神状态，身体最重要。”

　　“肯定的。”

　　她说完一条又冒出一条，千叮万嘱，怎么也讲不完。提点一句，我点个头。最后俞思宁都忍不住了，戳戳我的脸，“小鸡啄米。”

　　我任她戳，笑得眯起眼：“因为你讲得太对了。”

　　走到主街，人潮已经消退了一部分。

　　我们从彤城回到镇里，周遭从喧嚣归于宁静。我慢腾腾地骑，俞思宁侧坐在后座，搂住我的腰。

　　我和她轻轻松松、东拉西扯地聊着，路边闪过一只小橘猫都能谈论半天。

　　到了单元楼，一前一后走上楼梯。我扭头问她，更喜欢猫还是狗，她说，都喜欢。她的阿婆家以前养过猫狗，狗狗年纪大了，前年离开了阿婆。

　　我便说，以后没准我们以后可以养一只小狗。俞思宁笑了笑，说养猫养狗什么的，再早也得等到工作安定了，怎么这么早就考虑那么远的事。

　　俞思宁的语气很自然，我心里起了浅浅的涟漪。

　　已经快到家门口，头顶的老旧声控灯投来昏黄的光晕。

　　俞思宁走在前，忽然回过头来，笑着朝我温和地说：“想这么远干什么。”

　　眼神干净透亮，望进我的心里，却仿佛隔着一层触摸不到的薄纱。

　　心口被狠狠一捏。

　　纵然不久前刚把那股不良情绪压下去，可就这么一句话，强烈的不安与冲动便重新翻涌，交织着冲上喉咙，我情不自禁张口：

　　“因为…我想要以后，有你陪着我的以后。我不想只是谈一谈恋爱而已。”

　　“……”

　　俞思宁停步。

　　她眼底柔和的光变了，开始变得不一样，是惶然吗？还是惊讶。

　　俞思宁下意识地垂敛眼睑，躲开了我探究的视线。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下一秒我开始懊悔。

　　我讲话太冲动，太口无遮拦、袒露太多。

　　可我不明白她的表情。

　　所有不对劲只有一瞬，旋即俞思宁重新把眼神投向我，眼里多了些炽热。但她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直到回房。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俞思宁睡在外面一侧。我闭着眼，脑海中万千思绪盘旋缭绕，九成都与身旁这个人有关。

　　即将被睡意俘获的前一刻，我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接下来是一句含混的人声。

　　是俞思宁在低语。很轻很快的一句，我听清了。

　　她说：“真这么喜欢我吗？”

　　我当然不能睁开眼回答她，这也不像询问。

　　心底却斩钉截铁地、无声地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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