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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机潜入勘曼陀5
“江渺!”
竹子撇下案宗,直冲出了案宗司,砰地一声甩上门。火光摇曳,烛泪滚滚,似在倾诉。
他打开审罪司的铁门,三步并作两步闯将进来,好不容易在女囚所在的牢门前刹住脚步。
那女囚似乎彻夜不眠,立即说道:“你终于来了。”
竹子呼吸紊乱,心中不知是兴奋是怨恨还是豁然开朗的光明。诸多情感汇聚在小小的心扉里,难舍难分,几欲撑裂心房。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喉中甜甜的,头昏脑涨。
“你急什么?”女囚问道。
竹子咽了口唾沫,平复下呼吸,答道:“前辈,您还没有回答我昨天的问题呢。”
“我贵姓就免了吧。”女囚咯咯笑了笑,“说了你也不知道。啊,至于我为何会在这儿……说来话长,一夜都未必能说完。你还要听吗?”
竹子心道他来就是为了问这个,管他有多长呢。
他说:“当然了。前辈说得多长我都听。”
“啊哈哈哈!好好好!”女子拍手大笑,声音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回荡,好似陶罐里鸣叫的蛐蛐。
“进来吧,隔着一道门说话,累嗓子。”
竹子迟疑了。进去意味着打开牢门。那人若是跑了呢?那人如果真的是江渺呢?她会不会趁机害自己?
听出他的警觉,女子有些不悦,说道:“你到底进不进来?我告诉你,如果我想害你,你一进门就死了。若我想出去,这牢门可是挡不住我的。”
“还有,你不进来,我不说。”
竹子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他召出彼岸冥灵,打开了牢门,没入了浓稠的黑暗中。
他今日准备充分,带了火折子和火把。火光亮起,划破黑暗,暖融融的。
角落中稻草破布铺成的床铺上坐着一个人,蓬头垢面,乌发爬上银白,凌乱不堪。
她拨开凝聚成股的长发,露出了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庞。细细端详,骨相尚可,年轻时应是个俏丽佳人,只是年岁渐长,红消香断,花容月貌不复从前。她眉目犀利,有些柳晓霁的意思,但印堂透着难以掩饰的凶煞戾气,反倒像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徒。
此刻她笑吟吟的,牙齿在火光中泛着殷红,模样甚是吓人。
“随便坐吧。让我想想该怎么起头。”
她语气轻松,眼角却丝毫没有笑意,鱼尾纹中噙着苦大仇深。
“我是十二年前进来的。你道是为什么?”
竹子心脏狂跳,脸上却面不改色。
“为什么?”
“因为我做了好事。”
她见竹子神色有异,接着说:“这个好事嘛,对我来说是好事,可是对那小孩儿来说,就未必了。其实,那事儿仅仅对我来说是好事。但它对我来说又是坏事。”
她语无伦次,把竹子听得一头雾水。
到底是不是好事啊?
那个小孩,是谁?
“长话短说,我任务没办好,就被关起来了。”
“……哦……”
“前辈是谁?完成什么任务?”
“我是个杀手。冷血无情,心如蛇蝎,罔顾人伦,十恶不赦。”她卖弄了一下自己贬义词的词汇量。“我杀人无数。别人都认为我冷酷。我也一度这么认为。直到宗主派我追杀他们。”
“他们是谁?”竹子立即问道,显得急不可耐。
“一对母子。”女子眼睛微眯,却对竹子的急切不置评判。
“宗主未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只是让我去,把他们抓回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们如果被抓,必死无疑,但我身为乌衣社月蟾部品阶最高的杀手,此等重要的任务是不好推辞的。而且我当时以为我冷血无情。”
她看着竹子脸上的风云变幻,微微展颜,丹唇逐笑。
“那母亲拼死保护那孩子,让我想起了我母亲。”
她神色骤然转为了悲痛,眼神茫然。
“我小时候,乌衣社受仇家指使杀我全家,我母亲哭着喊着求杀手饶过我。他们不听。幸而在刀剑将要刺下时,两个大英雄打跑了他们,救了我……是密临派的禾翰和李沁之。”
竹子一愣,瞪大了眼睛,左眼的单眼皮几乎多出了一道褶,呼吸愈发急促。。女杀手沉浸在往事里,没有注意到竹子的错愕。
“他们告诉我,可以拜入密临派白泽先生门下,不要心怀怨念,这样会使人堕落。我不依。我要报仇。我,加入了乌衣社。我……杀了仇家全家。我从此以为我很冷血。”
江渺尖声笑了起来。
“可笑!当真可笑至极!我恨杀人者,但我成为了杀人者。我怜悯家破人亡的人,可我使人家破人亡。”
她抬起头来,直视僵立在那里的秦世竹。
“你不会……是来催债的吧,被我烙印的孩子?”
竹子抿了抿嘴,唇线紧绷,半晌,他解开衣带,脱下外袍,露出了白皙的右肩。光洁的皮肤上历历印着一个狰狞的青色蟾蜍。
江渺一呲牙,道:“果然是你。”
竹子面无表情地套上衣服。他现在脑袋昏涨涨的,脑中一团浆糊,表情都麻木了。
他咬牙切齿道:“江渺,禾老是我师父,李沁之是我外祖母,密临派是我师承。我看,你不光忘了本性,还忘了恩情吧。你带走的那个女人,是李沁之的女儿。”
江渺呆呆地望着他。
“真像……像大恩人,像你母亲……”
竹子怒火攻心,一把抽出落尘,长剑嗡嗡地震颤,似在控诉。
“你不配提她们!”
落尘剑刃泛上猩红,遽然澄亮,映射出江渺失魂的眸子。
秦世竹倒提长剑,步步走来。
“你知道家破人亡的滋味吗?你知道流浪江湖,受尽轻贱的滋味吗?你知道满腹冤仇却无处倾诉的滋味吗?”
他眼睛充血,爬上红红的血丝,头痛欲裂,声音却哽咽了起来。
“哦对。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忘了。你本就冷酷无情。你从手刃仇家的那一刻就死了。”
江渺在他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之中巍然不动。她幽幽道:“可我还是放过了你。”
竹子冷笑道:“对,你是放过了我。但你只是再次造就了一个你。你不是说过吗?这件‘好事’——”他故意重重地念着这二字,语气怨毒,“——对那孩子来说也未必好。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至少,心里无怨,倒也干净。”
他忽地丢下了落尘,当啷的金石之声盖住了火把的燃烧声。
“你恨杀人者,我也恨。但是我不能像你那样满心怨毒,堕入万劫不复的泥沼。我永远也不会像你那样。”
他弯下腰,重新拾起长剑。
头疼。
不知是因为纷纷杂杂的真相还是因为面前这令人生恶的女人。
他转身回眸,落尘归鞘,噌地一声。
“我想,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吧。”
杀人如麻的恶魔终有一日良心发现,恐怕比在万人唾骂中至死不悔地微笑着更难受吧。
如果恶魔的情义也回来了,纯善本性也回来了,回望茫茫前尘,一片污浊,看看自己身上,一团积垢,会作何感想呢?
他会悔,他会恨。
后悔自己为何走错那一步,怨恨甘于堕落的自己。他会觉得自己愧对恩人,愧对天下每一个人,愧对从前的自己。
江渺凄惨地噗嗤一笑。她激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子仿佛狂风中簌簌颤抖的野草。
“呵,这十二年间,是的。可是现在,真是不巧,任务达成了,我又死了。”
她眸中仅剩的光黯淡了下去,逐渐消失了。双手垂软,脖颈侧偏,身子竟歪倒了下去,躺在地铺上,再也不动了。
第二次死去,便再也没有活过来。
竹子脑中嗡地一声,眩晕之感席卷而来,视野渐渐模糊。
落尘脱手,火把跌落,牢房里骤然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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