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小姐见闻录

　　我的梦境几乎完美无瑕。仅有极个别的细节对不上现实。

　　现在大约是午饭时间，可梦境里的学校餐厅里还是没有别人，不只是没有来这里用餐的学生和教授，就连本应常驻在窗口后面的工作人员都没有。

　　冰激凌几刀几个？

　　炒面和鸡肉卷是否来自两个不同的窗口？

　　今天的菜单中究竟还有没有某种贴满水果切片的神奇面饼？

　　墙上的菜单如同我的记忆那样，无意间尽是空白。

　　但，直到现在，那些无法显现的细节依旧长存于我的脑海。

　　周五，餐厅里会提供浅黄色的芝士蛋糕，一块意犹未尽，两块又过于甜腻。

　　周六周日上午，挂在柱子上的电视常常播放几个时区之外的顶级足球联赛，偶尔还有一两场世界各地的赛车大奖赛。

　　新的一轮工作日开始，篮球、冰球、橄榄球、棒球，从大学联赛到职业联盟，各种不同比赛的直播和回放总是伴随着偶有改动的餐厅菜单，有时是洋葱圈，有时是玉米片，还有的时候是塞满肉丸的三明治。

　　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梦境具体位于哪个赛季。我也不知道梦里的菜单应该写些什么。

　　那些日子里，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那时候，总有认识的同学和教授路过，也总有一两个店员大叔会向我炫耀他们家乡球队的辉煌胜利。

　　我想要那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这里，他们便如我所愿地出现在了我的梦里。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推门走进餐厅，点餐窗口后面的厨房同时传来油煎火炒的声音，不知是哪种肉饼的香气默不作声地路过我的身边。

　　不过，我不认识这些假象出来的人，我同样难以想象出一份符合情景的完美菜单。

　　若是幻想，这看上去很美好，没什么问题，可我仍然无法在这顿虚假的午餐中找到以往的那种感觉。不是由于细节的缺失，而是因为我早已触碰过从此往后的现实世界。

　　到现在，我终于在梦中意识到，没有什么能抵挡住时间的冲洗，我的记忆也是如此，但是，这其中产生的变化恰恰是我还能在梦中发现真实自我的关键因素。

　　带着“如果往日可以重来”的假设，我最终抵达了“唯有变化不能回头”的结局。

　　我是一个延续至今的存在。

　　我的存在足以让利可、特蕾莎、米娜、甚至是那位神明小姐都出现在这里。可既然要她们出现在这里，那我又该如何处置我与她们离别时的那份现实记忆？

　　一旦没有那段经历，我还怎么能够说我是我这个延续至今的存在？

　　综上所述，我苦笑着对梦中的自己说道：“原来，我才是那个不该存在于此的人。”

　　没有逻辑的幻梦，该醒了吧。

　　我狠狠掐了一把梦中的自己，天真地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唤醒那个长眠于梦境中的自己。

　　那一下过后，我将醒未醒，被子外面的胳膊很酸，不过我并不确定是这种感觉反馈到了梦里，还是我把梦里该有的那种疼痛当作了现实。

　　我在床上微微挪动身体，躺平以后再向两侧展开双臂。

　　上下眼皮间的疲惫尚未消除，我还没来得及睁眼看到天花板，便再次清楚地进入到另一片无光的梦境。

　　“莱卡，你随我来。”

　　她挽住我的手，将我拉入一座无人教堂。微弱的星光穿过她那金色发间。那熟悉的酒香乱入我的鼻尖。

　　我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年，一段旅途将至终点。

　　红酒与晚礼服。

　　奏乐、礼花、还有一场盛大至极的庆功晚宴。

　　那天深夜，新手上路的我开错了路线，醉酒的米娜师傅倒在副驾，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反反复复直至我路边停车的那个时刻。

　　在我重新启动导航屏幕之时，半梦半醒的米娜师傅推开门。她不顾我的呼喊，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她看上去也不是将要呕吐的那副模样。

　　我赶紧锁上车，随她踏入那间无人上锁的教堂。

　　那一夜，她是如此骄傲地站在神明小姐的雕像前。

　　“亲爱的神明哟……”那时的她醉醺醺地说道。

　　“莱卡找到你喽。”现在的她再次说出了与当年一致的话语。

　　今夜的梦里，米娜师傅还是一股酒味，她还是如同过去那样站在那里，眼含泪光地注视着我。

　　月光打湿她的浅色晚礼服。凉风轻抚她光滑的后背。不知何时，她的裙边划破了小小的一角。

　　酒精的作用下，米娜师傅侧身往地上倒。

　　见状，我不由分说地往前跑，想要像记忆中那样接住她。

　　可后续的发展已然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

　　在今晚，一位女孩从神像里走了出来。她在我之前伸出手，略显吃力地抱住了米娜师傅腰间。

　　“莱卡，好久不见啦。”那女孩抬头对我说。

　　“还记得我吧？”她凝望我说道。

　　我当然记得。

　　她是我的神明小姐。

　　她也本应和米娜师傅一样离我远去。

　　但，这是我的梦境。万事皆有可能。死而复生或许不是仅限于谁的特权。

　　她不仅出现了，她还抱着不省人事的米娜师傅，同时对我说：“啊，你别紧张，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

　　“只是这里不是你所处的现实。”她很清醒地对我说。

　　明亮的月光落进破碎的窗口，在还算平整的地上写下了一行行我还认识的文字。

　　“我想想……”地上的文字写道。

　　神明小姐抱着米娜师傅坐下，她紧紧抱住米娜师傅，小声地问道：“米娜，你们把这里叫做什么来着？”

　　对此，我没有确切的答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这是梦境的事实告诉不明真相的神明小姐。

　　“哦，我想起来啦！”地上的字幕先我一步地做出了回答。

　　这不是我想要的发展。我蹲下来，仔细地观察起抱走米娜师傅的神明小姐。

　　可神明小姐还是一拍脑袋，说道：“这里是你们所说的‘幻影世界’。”

　　“未尽的心愿，填补不了的遗憾，无处可归的爱与思念，一切终末，全都沉没在此。”

　　“不管是虚实，还是真假，没有任何概念能够精准地描述我们这种存在，而我们这种存在又确实影响着无数个彼此相连的现实。”

　　同一片月光下，神明小姐似乎有一个与我不同的解读。

　　她的存在好像也能和我一样对这里产生某种特殊影响。

　　“具体来讲……”地上的词句再次反映出了神明小姐的心声。

　　“当你想起我，我便如此而存在。”神明小姐开口说道。

　　“关于现在的我……”地上的月光如此写道。

　　神明小姐继续抱住米娜师傅，然后坐在原地和我说：“我与你，终有分离。”

　　“但，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曾经，”
　　“我是护佑你的神明，”
　　“你是守护我的神使。”
　　“你是我在你那边的投影，”
　　“我是你在我这边的幻影。”
　　“你是我想要成为的自己，可你我终究不是等同于彼此的存在。”

　　我与她的目光相交之际，她坦然地告诉我：“你我对调，此话亦然。”

　　“我们已经没什么想考验你的了，”她说，“以后，对你而言，你只需成为自己。”

　　我起身向她走去，但我始终无法跨越那永恒的二分之一。我想伸手触碰她怀中的米娜师傅，可我的指尖却永远差那么一点的距离。

　　“莱卡，你该醒了。”米娜师傅突然背对我说道，“现在的你还没有沦为我们这样的幻影。”

　　我这才明白，她可能并没有因为酒精而错过我与神明小姐的对话。她的泪水同样滴落在神明小姐的手臂上。

　　“是啊，”神明小姐扶起米娜师傅说，“放心把米娜交给我吧。这次就换我来照顾她好了。”

　　终于，米娜师傅不再背对着我。她扶着神明小姐的肩膀，不知自己是该为此刻的重逢而微笑，还是该为注定的离别而再度流下眼泪。

　　“莱卡，长梦终有尽头。”米娜师傅提醒我说。

　　她身旁的神明小姐接上师傅的话语，说：“愿你哭过之后依然能放手拥抱下一个天晴。”

　　下一秒，我醒了。鼻子很酸，枕头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干涸。

　　我无法判断那个梦境到底是不是神明小姐口中的幻影世界。但不论那是哪个世界，我都再次见到了那些见不到的人，重新经历了那些如果这样是否那样的变化。

　　而亲自否决其存在的，正是我本人无疑。

　　因为梦的质感终究无法取代现实里的变化。同时，也正是这些延续至今的变化使我真实地认知到我自己、以及名为“现实”的存在。

　　搞不好，那位神明小姐也同样以某种方式参与到了其中。

　　我不清楚我眼里的那位神明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但我清楚，我无法成为像她一样的神明；同理，她也不能转变为取代我的存在。

　　我们的经历就在那里。再怎么细小的差别都足以否定我等同于她的推论。

　　也许，这个世界上可以有什么东西链接着现实里的我与另一个现实里的她。

　　在我有限的认知范围内，这种联系最多也只能够被解释为无法否认的东西。

　　且这种东西可以是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通过我与她的交集，我们认识到了对方的存在；再使用并集减交集的方式，我与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之下，identity的四种性质不再全部成立，也就是说，她可以是我的神明小姐，她可以是我的幻影，可她，唯独不能等同于我。

　　我清醒了。而且还是在我刚刚起床的这几秒。

　　“喵呜。”

　　一声猫叫从卧室窗外传来。

　　我满怀困惑地拉开窗帘。

　　黑色的喵店长正蹲在窗沿上，不停地用两只前爪敲打我的窗户。

　　我不明所以地打开窗，让正午的阳光和黑色的猫猫一起进入屋内。

　　喵店长一进来就对我说：“看来你已经告别了最后一个与你相关的存在。”

　　“莱卡，欢迎回来。”

　　“我等你等了好久啊。”

　　她跳上我的床，打了个滚，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她四脚朝天地躺在我床上说道：“昨晚在窗外蹲了一晚，好困。”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先让我睡一会儿。”

　　“有什么事情等我起来再说。”

　　喵店长用后腿卷起我的被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造访我房间的喵店长便自说自话地倒头睡着了。

　　“喵呜。”我的被窝里很快便传出了一声疲惫的猫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