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千语

　　雪白色的房间内，机器发出细微规律的“滴滴”声。床上躺着一个人，其左臂上被扎上5根续命的针，白色的胶带几乎覆盖小臂，那如同碎玻璃一样的人，就是被这些东西一点一点黏贴起来，幸好一旁显示屏上起伏不定的线条还能佐证她还是个活人。

　　带着胡渣的男人坐在一张黄色的椅子上，跟病人的距离谈不上近，又算不上远。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男人语气随意，并不带一丝焦急。
　　“好多了。”和他说话的是位年迈的医生，黑色中间杂白，她手中捏着份纸，微皱眉瞥了眼床上的人，而后眼神收回，垂眸盯着手中的单子，可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带着丝轻微叹息。

　　两人在房间随口聊了几句，终于等到病床上的人睁开眼，古井无波的眼里木讷又空洞。

　　“怎么样了，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医生俯身看着她轻声问着。
　　“我……”千语似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张开嘴巴，“我活下来了……”
　　她活着了，那么按照约定，其他人都得平安。

　　“嗯。”医生声音喑哑，“他们都好好的。”

　　话落，那张苍白的脸上瞬间多了几颗泪，这泪水是突兀的，甚至诡异，一个看起来死了很久的人怎么会流泪呢？

　　“他们都好好的。”医生将手轻轻搭在千语手上，“你也要好好的。”

　　机器在滴滴答答地响，
　　屋内的呼吸声将人裹挟，
　　屋外有慌乱的脚步与细细碎碎的聊天，
　　窗外还有不知名小鸟小虫子不停的扇动着它的翅膀……
　　这些声音都太嘈杂了。

　　千语重新闭上眼睛，“罪人…无罪……”

　　男人问，“她说什么？”

　　听见到四个字的许医生将头瞥过一边，没有说话。

　　“让我死吧。”千语哀求。

　　让一切都干干净净，让一切都安安稳稳，让一切顺利，一切正常。

　　三个人的房间只剩下良久的沉默。

　　医生的手从她身上挪开，又无措伸过去将下移的被子重新给她盖好，整理好东西，门一声响，她和男人相继离开房间。

　　“一个月后我来接她。”门被轻轻扣上。
　　“好的，陆长官。”

　　二人离开后许久，这扇门前又来过人，可来人没有进去，驻足许久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个月后，看不出有好转的千语被带上一辆黑色的车，医生亲自送过去的，在门被关上前，医生握住她的手道：“一定要好好吃药，一定要好好的。”

　　看着眼眶湿润的医生，千语什么都没说，任车子缓缓驶离。去哪呢？她不知道，也不关心，顺着水流啊，流到哪里算哪里。

　　“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但不用过度思考，好吗？”陆开转动着方向盘，千语没有点头，没有回应，陆开叹了口气问：“你认识我吗，你记得我吗？”

　　“陆开陆长官。”千语弱声道。
　　“那个医生你认识吗？”
　　“许医生。”她几乎没有思考。

　　这人会心笑笑，却并不罢休，“这是哪？”
　　“路上。”
　　“不是，我是问这个地方是哪？”
　　“二区。”
　　“对。”陆开很满意千语的回答，继续问道，“那这是哪的二区？”
　　千语不耐烦反问：“你到底要问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
　　“罪人笼。”

　　陆开彻底满意、彻底放心，用手指高兴地敲着方向盘，冒出一句感慨，“多好的天气啊。”感慨完接着道：“现在去一区，先去我那里，往后安排好了，再给你换别的地方住。”

　　坐在副驾之人没有赞同没有反对，她似乎是只一个会听不会表达情绪的木偶，但陆开似乎习惯了，说完这句之后，任凭车内一片沉默。

　　路上行车不多，但陆开的速度也算不上快，就当这样安静的行驶时，方向盘在陆开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被被身旁人握住，直直向对面行车逼去。陆开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同对面的车擦肩而过，直撞向棵大树。对面似乎也吓得不轻，紧急制停，不过也仅仅避免了撞车。

　　幸好无人员伤亡。陆开握着方向盘，手在颤抖，缓了几秒后才对着副驾的千语大吼，“你个疯子，你疯了吗？”

　　与树碰撞时震碎的玻璃给二人都添加了带血的伤口。千语顶着额头与脸上的鲜红，依旧面无表情。见此，陆开无奈又气愤，张口要骂，又是那句疯子。

　　见对车副驾的人开门下车，陆开立即开门下车去。那人身穿着黑色的制服，额头的碎发将眼睛盖了一半，即使这样，旁人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冰冷的目光，不过当陆开靠近时，那人却和颜不少。

　　“抱歉啊。”陆开道，”长官。”

　　“无妨，小心一点。”这人的目光从陆开身上只停了几秒就移至坐在副驾的千语，“你们没事吧。”

　　陆开用手擦了擦额头的血没回答，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收到你给我发送的消息后我就提交申请了。”
　　“不错啊，”陆开缓步往自己的车走去，“明天一起喝酒。”

　　回到车上的陆开先瞥了眼副驾的疯子，道：“你又在看什么？”

　　“他是谁？”千语目不转睛盯着那人回到车上。

　　“你不认识吗？”
　　“我该认识吗？”
　　“那你要撞死他？？”陆开气笑了。
　　“哦。”

　　陆开尝试启动车子，他庆幸自己捡回一条老命，对着对车挥了挥手便发车离开。

　　——
　　一区陆开私人住宅。

　　陆开将人领进门后立即拿起手机喊了人去处理车，又喊人来处理人。

　　医生给两人简单做了检查后稍微处理了一下伤口。

　　“陆长官，那我先走了。”
　　“慢走。”将门关好后，陆开问，“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千语进门后一直坐在沙发上，医生检查的时候也只是呆呆坐着，现在面对陆开的话也并没有回答。

　　“你吃点什么？”陆开走近后，又问。

　　千语依旧没有回答的意思，大抵她根本不觉得饿，不会感知饿了。

　　陆开自己躺坐在沙发上，给某人发了条消息让送点吃的来，后点开另一个人的聊天框，
　　—［她的病大抵是永远治不好了，纯粹脑子有病。］
　　—［饭也不吃，说话不理。］

　　陆开侧头看了眼在那头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千语，
　　—［要是明天真的给她丢回去，我担心她在那里活不了几天。］

　　迟迟不见那边发送消息，陆开打消跟他聊天的念头，正好这时候门被敲响，吃的到了。

　　陆开特意将饭菜提着放到千语面前的桌子上，“过来吃点东西吧。”

　　“不饿吗？”见千语良久未动，陆开走近，“想什么呢你，你想不明白就先吃口东西。”

　　医生告诉过陆开，她不仅是身体遭受重创，心里也是，且这样的打击会让她反应迟钝，甚至记忆混乱。

　　得不到言语反馈的陆开干脆带着自己的那份离开，不管她了，正当他吃得正香的时候，一道没有起伏的声音传来，“陆长官，请我喝瓶酒吧。”

　　千语虽在跟陆开讲话，却并没有抬头看他。

　　陆开明白，这时的这句“长官”与从前的那句意义不同了，陆开感受过，明白过，王铎礼也曾经这样喊他。
　　他手中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几秒，几秒后又若无其事的夹菜。

　　千语催促，“长官，麻烦你给我一瓶酒吧。”

　　“千语……”陆开用着他最为柔和的语气，他希望千语不要提到他痛恨的东西，他希望千语依旧站在他的近处，哪怕和以前一样憎恶他，而不这样不是远远地高喊他，长官大人……

　　可是千语也明白，她也明白。千语垂着头，现在的她没有力气去仰头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了。

　　“麻烦你了，长官大人。”

　　好可笑的长官大人。

　　千语摇晃着虚弱不堪的身体，靠近后扯着陆开的衣袖，急切问道：“他们还好吗？都活着吗？”

　　“很好，你放心。”
　　“戚霜怎么样？王夺——”

　　“都很好，”陆开扒开千语的手，“吃点东西吧，他们都很好，过两天你就能见到了。”

　　“真的吗？”
　　“真的。”这些话千语不知道问了多少遍，陆开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可无论多少遍，千语都会一直恐怖地追问，这样的追问不仅困住了她自己，连同陆开一起，都被困在了那天。

　　陆开用医生惯用的伎俩劝说道：“你活着他们才能活着，快去好好吃饭吧。”

　　果然，这句话是最管用的。一听到能让他们活着，千语立马走到餐桌旁，开始一大口一大口的吞饭。

　　陆开默默她手边放上一瓶水，千语鼓着腮道：“我想要一瓶酒。”
　　“你喝不了酒。”

　　被拒绝了的千语一直抬眸看向陆开，无奈，陆开转身就去拿了一瓶。

　　可千语显然不会喝酒，或者是除了白开水水以外的东西，她现在都不会喝。一股脑吞了一大口，被呛的咳了好几声，即便这样，她咳完又喝，喝完又咳。

　　从她闭眼喝酒的姿势可以看出，她不喜欢这个东西，可她又不肯停下，一直到瓶子彻底空了。
　　“砰”的一瓶子碎了满地，残渣在地上泛着冷光寒意，千语终于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又拉着陆开问：“我活着了，他们活着吗？”
　　“嗯。”

　　似是不信，千语又问了遍：“他们真的活着吗？”
　　“嗯，活着。”

　　“都活着吗？”
　　“活着。”

　　“你骗人！”泪眼婆娑的千语用手指向陆开，手微微颤抖，人也跟着颤抖起来，“我从来没有见到他们！”

　　“你在二区看病。”陆开耐着性子解释，“他们回一区了。”

　　“那我现在要去见他们！”千语笑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你清醒一点吧。”陆开抓了抓头发，直直对上千语那双悲切的眼睛。

　　“已经十年了——”

　　从那场浩大的计划至今，已经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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