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刻印

作者:爵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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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幕面具之下(五)


      夜里,浅眠的亚科夫被身边发烫的温度唤醒。他皱着眉,不愿睁开眼睛,只伸手摸索。尤比今晚没抱着他的手臂入睡,而是虚弱地瘫软在地上的稻草铺。亚科夫的手指触到他脸上,那热得像刚出炉的面包。

      发现异状的血奴立刻睁开眼睛,翻身起来,用手背贴到那里。“醒醒。”亚科夫拍动他的脸颊。

      “亚科夫,我困得难受…”尤比难受地拧动着身体,推开他那只粗糙又毛茸茸的大手。“别叫醒我…”

      “又怎么了?”躺在另一边的舒梅尔睡眼惺忪抬起头。

      “他在发烧。”亚科夫无奈地坐回稻草铺上。“真见鬼了。”

      “吸血鬼怎么会发烧?是不是你把炉子烧得太旺了?这房间里已经够热了…”舒梅尔闭着眼睛趴回去。“你想想办法,给他弄点草药什么的…”

      亚科夫瞥都懒得瞥这不靠谱的伙伴一眼。他抓起尤比的左手,将他的红宝石戒指从手指上摘下——这能有用吗?不出他所料,吸血鬼身上不寻常的高热立刻褪去。血奴刚松了一口气,想告诫他几句,就看见蜘蛛网似的黑色血管状纹理,如弥散的烟雾般爬上尤比年轻白净的面庞——仿佛卡蜜拉腐烂的头颅,壁画中地狱的魔鬼,怪谈中可怖的妖怪。

      像亚科夫噩梦中的模样。

      他立刻将指环塞回尤比手上,后背上浮起一层冷汗。所幸,面前的吸血鬼立刻又变回鲜活的样子。脆弱的高热也重新笼上他的面庞。尤比躺在那,难受地用嘴呼吸。

      一阵无名火卷上亚科夫心头,又叫他左胸上的刻印刺痒红肿,昭示自己的存在。这指环将吃人的吸血鬼变成一个完美漂亮的人偶娃娃,他想。一个会生病、撒娇、拥抱的,需要人照顾、体贴,得穿漂亮衣服,吃干净食物,还得叫人亲吻怜爱的娃娃。要是他母亲在这,定觉得这真是一个释放爱意与温柔的绝佳时机,也许这便是她给予尤比这枚戒指的初衷——可亚科夫想,他又不是沉迷过家家游戏的小姑娘。比起病死在棚屋里的小孩子,强大而无情的怪物难道不更令人向往?爱与美有什么用,非叫他来维护?

      他的刻印由于这想法灼烧起来,叫他像上了火刑架,正如尤比哭泣时他手足无措,无助的焦躁叫他几乎神志不清。

      亚科夫站起身,强行抓回精神。他光着脚踹了舒梅尔一下,叫埋在铺盖里的装睡者不情愿地闷哼。锁子甲与里衣正被挂在火炉前,亚科夫将这些壳子沉甸甸地摘下,一层层套回身上。那些布料干燥得不够彻底,潮湿地黏上皮肤。

      “我去要点酒,一会就回来?”亚科夫说。“盯着点他。”

      他戴上头盔,向修道院的教堂那去。照吉安妲嬷嬷所说,他应该能在那瞧见帕斯卡尔与医院骑士团的其他人。夜里,院落漆黑一片,使得教堂的灯烛格外通明。亚科夫冲着那光亮处行进。在门外,他便听到有祈祷的声音传出——现在将近凌晨,修女们的夜祷刚刚开始。亚科夫在门口踌躇了一会,等到第一段祈祷结束才闯进门去。木制的小教堂不大,四柱立在四角,前面挂着张歪歪扭扭的圣母抱子像。他迎面撞上一位正给麻风病人换绷带的年轻修女。戴白头巾的姑娘掀起浸透了脓液的绷带,粘连着病人溃烂的皮肤撕下来,一起扔进热水里,叫水都变得浑浊。亚科夫的眉头在头盔下隐蔽地皱,瞧病人露出的粉红色伤口。整个祈祷厅萦绕着腐烂的味道。

      “你来晚了,祈祷已经结束了。”帕斯卡尔的袖子堆在胳膊上,双手湿淋淋地凑近他。“本该罚你今天不许吃饭,不过我不是你的团长,现在又是要紧时候。”

      “我有别的事情。”亚科夫闷闷地说。“你这有烈酒吗?”

      如他所料,帕斯卡尔虔诚的脸上出现怀疑的神情。“你要烈酒做什么?”那双绿眼睛审视着亚科夫的头盔。“别告诉我,圣殿骑士团的成员可以不守戒律到私自饮酒的程度。”

      “与我同行的贵族生病了。”亚科夫说,话语间带着奇妙的蔑视,仿佛在回敬这些刻板规矩。“我需要酒治疗他。”

      “原来如此。那我要为刚才的私自揣度而道歉才行。”然而帕斯卡尔被轻而易举地说服了。他转身向教堂背面去。“随我来,问问吉安妲嬷嬷是否有存货。”

      亚科夫跟在他身后,不由得想,愈虔诚的人愈是好骗。身着盔甲的二人走过教堂门廊,穿过有井的小院子。雪一直微弱地下着,在屋檐积上一薄层,像块银布盖在那。

      “你们为什么没留在布拉索夫?”帕斯卡尔问,话语间依旧隐隐针锋相对。“我以为,冯·布鲁内尔大人要留下你们了。”

      “他不是个合作的好对象。”亚科夫淡淡评价道。

      帕斯卡尔回头望了他一眼。“你说的对。他不虔诚,也不忠实。”他的嘴角轻轻勾起。“我很乐意见到信奉天主的兄弟这样评价他。”

      亚科夫不再搭话,心里想起自己杀人潜逃的事。但医院骑士的心情显然好了不少。“我记得他的名字,尤比,对吗?不过我没听说过他的姓氏。”帕斯卡尔的头发刚刚长过肩膀,只在脑后扎着一支极短的辫。那辫子随他的脚步也轻快地摇晃起来。“他患了什么病?”

      “大概是伤寒症。”亚科夫不愿去看他,眼神在头盔下飘忽扫视教堂的走廊。“他正发高烧。”

      “你也许该给他放血。”帕斯卡尔停下脚步。“酒只会叫人身子更热。”

      “我不是要给他喝了,是要抹在他身上。”亚科夫说。“这样能很快给人降温。”

      “是这样。这真是…”帕斯卡尔沉思着,脸上显出一种难以解读的奇妙神情。“十分斯拉夫人的做法。”

      斯拉夫人,这词叫亚科夫浑身不自在,颈后的汗毛警惕地竖立起来。话语间他们来到一扇门前。帕斯卡尔站定了,敲那木门。“吉安妲嬷嬷,是我,帕斯卡尔。”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您在吗?”

      吉安妲嬷嬷在里面应了一声,屋内传出一些琐碎声音。她打开门,头巾下布着皱纹与晒斑的脸上嵌着一双眼眶红红的眼睛,看起来刚刚哭过,却努力现着一张温和笑容。亚科夫一时语塞,向后躲了半步。而不比他高大勇武的帕斯卡尔却夺上前去。

      “嬷嬷,您怎么了?”他小心地扶上嬷嬷的肩膀。“您又担心鞑靼人的事了?”

      “我没事,孩子,我没事。”吉安妲嬷嬷拍拍肩膀上那只被水泡的发白的手。“你们正忙着,来这做什么?”

      “与这位圣殿骑士团兄弟同行的贵族发了高烧。”帕斯卡尔贴心温柔地解释道。他微微弓着背,凑近吉安妲嬷嬷的耳朵,声音故意放轻。“我们想和您要点烈酒来…不是用来喝,就是用来治疗的。我以我的品性作保,您可得答应我!”

      这幅乖巧伶俐的样子叫亚科夫在心里直作呕。这兴许是他最不擅长做的事情。但他想,一副好皮囊,使出这种撒娇伎俩,用在冯·布鲁内尔大人身上毫无用处,可用在年龄稍大的女人身上简直就是战无不胜。这叫他不由得想起舒梅尔给他编的那些离谱谎话来。

      “快圣诞节了,就算你真要拿去喝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吉安妲嬷嬷立刻被帕斯卡尔哄得笑起来,泪水的痕迹消散不少。她摇摆着身体回去房间里,从抽屉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走吧,骑士们。”吉安妲嬷嬷带着他们向走廊去。“我们的姑娘,酿酒的手艺也不比外边酒馆差!”

      三人走下阶梯,进了地窖。灯光昏暗,亚科夫的头盔盖在头上,叫他几乎什么都看不着。吉安妲嬷嬷摸索着,打开一道道房门,最后从一间大箱子里捧出两罐沉甸甸的玻璃瓶。“这酒可不是寻常酒。我们酿好了,又蒸馏一遍,只这两瓶。”她将两瓶酒塞进帕斯卡尔怀里,又看到亚科夫正呆愣地立在那。“为什么不摘了头盔呢?”她亲切地问道。“我还想和你们俩偷偷尝尝它的滋味。说实话,我还没喝过!”

      亚科夫浑身难受地扶着头盔的边沿。他犹豫着,要不要将舒梅尔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谎话再重复一次,那可真叫他脱一层皮。帕斯卡尔却走到他面前,将两只玻璃酒瓶都堆进他怀里。“他可有些难言之隐,不好摘下头盔来。”帕斯卡尔仿佛在黑暗中使了个眼色,但亚科夫看不真切。“等我们赶走鞑靼人,我细细讲与您听。”

      两瓶蒸馏烈酒,可不是白送的。亚科夫想。这也许怪帕斯卡尔。与修道院院长嬷嬷的关系处得愈亲密,反而愈难以拒绝些要求。要是帕斯卡尔与鞑靼人刃战,死在山中偏僻的修道院,他的灵魂是否会后悔当初没回到布拉索夫去?但信徒是这样的,亚科夫无奈地意识到,帕斯卡尔一定只觉得自己为主殉道战死,该上天堂。仿佛生命是像野草一般能随意割舍的东西。

      虚假的骑士怀揣着酒向自己的客房走,不知是刻印还是心绪叫他牵挂着屋内虚弱的吸血鬼。他走到门前,用肩膀顶开门,卷进一股白色寒气。

      舒梅尔正直直坐在尤比面前。亚科夫摘下头盔,皱起眉头。这犹太人何时这样贴心负责?亚科夫提着酒绕到舒梅尔面前,却发现他正牵着尤比的手,闭着眼睛打瞌睡,像尊塑像似的。

      “坐着也能睡着?”亚科夫将酒瓶放到地上,唤醒他。舒梅尔浑身激灵,甩开尤比的手指。

      “他怎么样了,还好吗?”

      “你自己瞧吧。”舒梅尔用力捏了捏太阳穴。“要是我见其他人也烧成这样,就张罗着挖坟墓了。”

      亚科夫将手套扔到地上,去摸尤比的额头和脸。那里热得叫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刻印也烧灼。“醒一醒,尤比。”亚科夫心焦地唤他名字。“这时候可不能睡着!”

      吸血鬼的眉头打着结,睁开那双红眼睛,他的眼球充血,眼白变成粉红色。“我太难受了…”

      “你哪里难受?”亚科夫问。

      “浑身都难受。”尤比费力地拧动四肢。“手、脚、腰、背,没一处不疼的…”

      “发高烧就容易这样。”舒梅尔在一旁疲惫地指点道。“你拿酒是做什么的?”

      “你去把火烧旺点。”亚科夫拿了卷包裹布,垫在尤比脑后。“我用酒给他擦擦身子。”

      他动手去拆尤比身上厚重繁复的衣服。斗篷、披肩、束腰、外套。那些皮带和纽扣都被尤比的体温烘得温热。亚科夫的粗笨手指不擅长做这种精细活,也搞不清抽带和别针是怎样固定。舒梅尔取了更多的柴回来丢进暖炉,没过一会,亚科夫就汗流浃背,不知由于炎热还是紧张。尤比有气无力地随他摆弄,可亚科夫还是费了半天劲,才将他从堆积如山的衣料中取出来。熟悉的苍白皮肤正呈现一种病态的粉红色。

      亚科夫倒了酒在干净棉布上,尽量小心轻柔地抹在尤比脖颈胸口,再细细揉搓。他一边干这活一边失望地想,魔鬼养的猪猡,我真成了贴身侍女。该死的。

      酒精的气味从尤比发烫的身上弥散,叫房间里飘着醇芳馨香。擦完了一面,亚科夫抱着尤比翻过来。“有没有感觉好些?”亚科夫叫他趴在衣服堆,听见这吸血鬼闷闷嗯了一声。“你真关心我,亚科夫…”尤比神智不清地讲。“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做这事…”

      一阵暖流像酒似的,火辣辣地顺着亚科夫的喉咙被咽下去,叫他的心脏带着刻印一起狂跳。他一言不发,背着炉火的光继续倒酒在棉布上,沿着尤比的后背擦拭。

      他的手立刻僵住了。

      尤比的身体他曾见过许多次。贵族少爷兴许被人伺候惯了,兴许对样貌自满得意,从不避讳叫人看见。吸血鬼的孩子有一副干净如塑像般的皮肤,体毛稀少,无斑无痣。亚科夫现在想来,即使他受了伤起了疮,摘下戒指来便也全愈合了,不会留下一点疤痕。

      而现在,那面像木浆纸般白净的后背,靠近腰椎的地方,突兀地现着两团黑印。它对称生长,像胎记,又像刺青。亚科夫凑近去瞧,仔细辨认。它呈现一种诡异的图案——是两支翅膀的形状,亚科夫恍然大悟。那是两支黑色的蝙蝠翅膀。

      狂喜与恐惧卷成滔天巨浪,涌入他的心房。吉安妲嬷嬷的酒的确劲道。亚科夫想,等尤比退了烧,他早晚得偷偷抿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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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5个月前 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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