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鹿鸣

　　鹿兮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唯一的反应，就是低头埋脸，惊惧又坚决地想把他哥给推开。而闻岐霖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关键时候，让这个人从他眼前躲开逃开？
　　他们扭打起来，明明十秒钟之前，俩人还像情人似的在接吻，十秒之后，却像仇人一般对抗起来。当然，从头到尾，都是鹿兮单方面的挣扎和抗拒，他一声不吭地推着挤着，最后更是又打又踢。他只想挣开眼前这个人，只想让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他怕死了，也乱死了，慌得巴不得立时失忆。
　　为什么……会这样？他哥怎么能这样对他？闻岐霖……他也是变态吗？
　　闻岐霖其实能很轻易地制住鹿兮，他那两只细瘦的手腕，自己一只手就能箍住，这么一副纤薄的身子，更是他用力一压，就能让他动弹不得。
　　可他不敢太用力，这个人有多酥，他最是清楚了。而且，此时此刻，受了惊吓冲击的鹿兮，也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倾泄情绪。
　　所以，闻岐霖圈着堵着人，由着他在自己的怀里随便扑腾，只要他不伤着他自己，任他打任他踢，毕竟的确是他把人给逼狠了。
　　最后，鹿兮自己把自己给累坏了，手脚无力，又满腹委屈地重新落进他哥的怀里，被有力的双臂抱着，被低柔的嗓音哄着。
　　“都是哥不好，是哥吓着你了，哥应该好好跟你说，慢慢跟你说的，不应该一上来就这样对你……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看着你跟别人在一起，脑子就乱得像浆糊。鹿兮，哥错了……”
　　鹿兮想离闻岐霖远远的，可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靠着贴着他哥，由着他抱着搂着自己。
　　他把脸埋得很低，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哥的脸。怎么看，怎么面对？根本没法再看，再面对了啊。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干嘛要这样？他真的恨死闻岐霖了。
　　鹿兮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压抑不住情绪。很快，他就抖着肩背哭了。
　　闻岐霖暗叹一声，但并没有心软。
　　他轻拍鹿兮的肩，轻抚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哄着。鹿兮却越哄，哭得越厉害。他那么高兴多了一个家人，那么珍惜能捡到一颗星星，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闻岐霖将人整个抱在怀里，低声说：“如果你真的接受不了，那我……会离开琅城，回京城去，以后也尽量不出现在你眼前。”
　　鹿兮停了一秒，然后哭得更凶了，哭声压抑至无声，但单薄的肩背，拱得像承受不住一丝重量一般。
　　这次，闻岐霖不仅心软了，也格外心疼了。
　　哎，他算计了一切，就是没想到这人这么能哭，而且还哭得这么可怜。怎么办？他哪里还舍得再逼他？
　　“鹿兮，不哭了，我都听你的，什么都依你，好不好？”算了，一步一步来吧，他愿意再退，也愿意再等。
　　鹿兮呜咽了一声，一直抵着他哥的双手，慢慢变成了无力揪着的样子。
　　俩人在那个平房里待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闻岐霖什么回应也没得到，又不忍再逼鹿兮，只好先行离开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鹿兮才蔫头蔫脑地从里面出来，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所以，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哥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一步都没远离。
　　刚回到操场，11班的体委就一头热汗地冲鹿兮跑了过来，一见他就喘着气说：“班长，100米接力得你上了，能跑的那几个狗嵬子，昨天凑一起去吃烧烤了，现在全蹲厕所拉稀去了。”
　　鹿兮啊了一声，也顾不得自己的情绪，忙说：“我可以跑，那其他参赛的还有谁？”
　　“你，我，何宇西，还有安乔，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就我们四个现在身上没项目。”
　　四人里面，除了体委，剩下三个属于平常都不热衷体育运动的书呆，光是想想，都知道等会场上得有多‘惊艳’了。
　　“没别人了？”鹿兮不死心地问，实在是跟另外两人一比，自己已经算矮子里的高个了。
　　他天生有点肢体不协调，让他慢跑个三千米，或去爬座山都没问题，可只要是快跑，他就不行，特别是百米冲刺跑，他从小跑着跑着，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都是常事。
　　而另外两人就更是惨不忍睹了，一个瞧着就营养不良，另一个爬个五层楼，就能要了他命似的，这么三个人往跑道上一站，怕是洋相一个接一个出啊。
　　“元梦泽要还在，我们俩拼一拼，拿个第四第五还是有可能的。现在……就当给一中留个笑料吧。哎，本来还想找闻岐霖的，虽然不知道他的实力，不过他个高腿长，应该不会差。可惜之前找他报项目，他一个都不愿参加，而且我找到现在，一直都没看到他……啊，闻岐霖，说曹操，曹操到……”
　　鹿兮一听，身子跟着一抖，然后全身绷紧，低着头，一点都不敢往后看。
　　体委挥着手，大喊：“闻哥，这儿这儿，有要命的大事找你呢……”
　　话音一收，体委又压着声冲鹿兮说：“班长，你赶紧好好求求你哥，撒娇耍赖都行，一定要让他答应啊，不然咱们班可真要成一中最大的笑话了。”
　　鹿兮哪里还敢跟他哥说话，他只想掉头跑走。可是眼下情况不允许，他只能硬生生忍着，僵着身戳在原地。
　　闻岐霖走过来，离着鹿兮两步距离，只看着体委问：“怎么了？”
　　“江湖救急……”体委飞快地把事情说了，就差抓着最后的希望之星跪下了。
　　闻岐霖听了，默了默，没回答体委，而是轻了声问鹿兮：“我能参加吗？”
　　体委愣住了，眼珠子都瞪了瞪，虽不明白向来形影不离的俩人，今天怎么瞧着奇奇怪怪的，但他立刻顺着闻岐霖的话，冲鹿兮又使眼色，又急声说：“班长，这可是班级荣誉啊……”更是个人荣辱史啊。
　　鹿兮皱了眉，依旧不看人，沉了声说：“这是班级活动，你能参加当然要参加，干嘛要问我？”
　　他的声音偏软，但这话听着已是十足呛人了。
　　闻岐霖没什么反应，体委却先急了，像劝着闹别扭的小情侣似的，一把搂过明显占上位的鹿兮，劝着说：“班长，闻哥这是尊重你啊，你别……弄巧成拙啊。”后面四个字几乎已咬牙切齿了。
　　“闻哥，班长也要跑，他紧张呢，你别在意啊。”
　　“没别人了？”闻岐霖太清楚鹿兮了，平路上跑跳都能摔着，那样的竞赛跑，不求这人出成绩，能安稳地跑完，他都要谢天谢地了。
　　这话鹿兮几分钟之前也问过，可此时一听他哥这样问，他只觉得满满地轻视。他脸上显出不高兴，但又不想跟他哥吵，绷着张脸转头就走。
　　闻岐霖见他如此，轻轻地叹了一声。
　　这要是按他自己的本性，直接把人锁起来，强着逼着，没个几天，什么倔强的坚贞的难弄的，最后一定能让人屈服。
　　可那些手段，先别说真用在那小破孩身上，会把人吓成哪样，光是想想，他自己就先心疼起来了。
　　瞧，只是看着他这么冷着一张白脸，他就只想低声下气地去哄了。
　　呵，闻家父子被鹿家母子拿捏得死死地，到时只怕会是京城十年间的笑谈了。
　　半个小时后，换了运动短袖短裤的四人走上跑道，体委一棒，二选一后稍好的何宇西在第二棒，鹿兮三棒，闻岐霖在最后。
　　闻岐霖在往自己的位置点走过去之前，他站在鹿兮面前，尽管那小孩装着很忙的样子，死活不看他一眼，但他还是耐着心跟他说：“照着自己的速度和节奏跑，别急也别乱，跑完就行，剩下的交给我就行。”千万别摔着了，祖宗。
　　鹿兮不是低头看自己的鞋，就是扭头看后面的队友，偏生不看眼前的人。对他的话，更是充耳不闻，完全当人不存在。
　　闻岐霖看着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很阴暗很残忍的念头压下去。
　　也是琅城这城方把他的心肠养软了，要是还在京城，就这敢冲他耍脾气的小德行，不用他动手，多的是人替他出手，把人制得服服帖帖后，直接送到床上去了。
　　他握了握拳，压下想撸这人脑袋的想法。
　　等闻岐霖转身走了，鹿兮才飞快地扫了他的背影一眼，嘟了嘟嘴，委屈不像委屈，生气不像生气，反正表情和心绪都一团乱。
　　枪声响起后，鹿兮就紧张地全身都在抖，竟比他之前参加过的所有比赛都莫名在意。
　　体委很争气，拼了老命狂奔，六组里面竟然是第一个交棒的，边上呐喊的11班女生，简直是要把一中都给掀了。
　　但是到了第二棒，领先的优势很快就变成了苟延残喘，尽管何宇西也咬了牙死命追赶了，可最后交棒时，不仅是最后一名，而且差了前一名起码十米。
　　鹿兮手脚冰冷，但身上又似燃了一团火。他一接到棒就拼命往前冲，身形好几次都因速度过快而有点晃了，万幸老天保佑，都有惊无险地没有让他摔跟斗。
　　他屏着气，一腔孤勇地朝着前面那个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人跑去。
　　哥……
　　哥……
　　哥……
　　鹿兮自己不知道周围的情况，他只顾着奋力奔跑，而事实上他已经超过两人了。围在他跑道边上的一中学生密密麻麻，他每超过一人，呐喊声都能把整个校园震一震。
　　等到他逼近第三人时，11班的很多女生，甚至都激动得哭了。
　　这时最后一棒的人都在往前跑了，都在做接棒的准备了，可只有闻岐霖竟然是面朝着他的，像热身似地踏着步，往后一小步一小步退着，一点没有大战在即，奋力往前冲的势头。
　　闻岐霖，你干嘛？你没看见已经有人接了棒往前跑了吗？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鹿兮步子跨得更大了，整个人几乎是飞扑着往前冲去，他胸腔都要炸裂了，死咬着牙直直盯着他哥，手上的接力棒更是早早就递了出去，只希望他哥能快些接到。
　　谁都看得出来，鹿兮是拼了全力了，也都看得分明，他已经没力气控制住自己的冲势了，很大可能他是要狠摔在跑道上了。
　　然后，就在那一瞬息之间，没有助跑往前冲的闻岐霖，不仅面朝他接下了他递来的棒子，更是一把接下了他整个人。
　　俩人撞在一起，抱着往前冲了好几步，幸好闻岐霖接得又稳又准，鹿兮借着这阻势，终于缓了下来。
　　闻岐霖低头看了他一眼，下一秒转身就往前跑，而第一名都已跑出去三四十米了。
　　鹿兮撑着双膝大口喘气，头拼命仰起，去看那呼啸而去的身影，胸口满得让他双眼又热烫又酸涨。
　　一个，又一个，再一个……
　　闻岐霖连着超了三个，正与原本遥遥领先的第一名胶着着并肩跑着，整个操场都沸腾了，男生女生都在吼叫尖叫，连老师们都在兴奋地大喊，所有人都在看那个少年，那个像一团火一样，烧着了无数人青春的男孩……
　　鹿兮也开始往前跑去，越跑身体越重，可心却越来越轻。
　　五米，整整五米，闻岐霖反超了五米，11班得了男子接力赛第一名。
　　无数人拥向闻岐霖，鹿兮看着眼前的巨大旋涡，他踮着脚看，伸着脖子看，竟一时找不到他哥的身影。
　　鹿兮莫名其妙就很想哭，像是被丢弃找不到家人的小孩似的。
　　忽然，人群一层层散开，闻岐霖就像驭使着巨浪的王者，破开汹涌的浪潮，直直朝鹿兮走来。
　　哥……
　　鹿兮懵然又茫然地望着他哥，身体却更诚实地微微发起颤来，那不是害怕，也不是抗拒，而是最单纯的渴望。
　　闻岐霖犹在喘气，他走到鹿兮面前，迎着他透亮无垢的目光，勾唇一笑。
　　“第一名，高兴吗？”他低着声说，像是在对人讨好。
　　鹿兮眨了眨眼，鼻子真的酸了。
　　“嗯……高兴……”
　　闻岐霖笑得更深了一些，抬手想摸他头，但举到耳边时，手又往下，轻落在了鹿兮的肩上。
　　“跑得很快，非常棒。”
　　鹿兮鼻子酸得受不住了，他低头想避开时，闻岐霖却上前一步，将他抱进了怀里，手按在他脑后，轻语：“别哭，大英雄。”
　　鹿兮没有推开他，而是终于可以把脸埋起来了。
　　这时，体委和11班其他的男生嚎嚎叫着拥了上来，一群人像猴子似的抱住核心的俩人，又跳又叫，高兴得快要疯了。
　　闻岐霖由着身边人闹着，把鹿兮稳稳地护得极好。
　　鹿兮在一片嘈杂欢呼声中，慢慢抬头看他哥，却正好与他落下来的视线相撞。他没有躲开，就那样仰着头看着……
　　如果这个人只是他哥，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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