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师手记

作者:岑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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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春


      依稀记得那是个乱世。
      我路过一个荒凉城池的时候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
      女子被埋在死人堆里,头朝下看不清面容,如果不是她的手指绊住我的衣袖,我压根不会发现她还活着。
      她有气无力地乞求道:“救救我。”
      “我从不白救人。”我弯腰在她耳边道。
      “你想要什么?”
      “暂时没有什么想要的,不若等你以后再给我。”我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从死人堆里拽出来。
      女子已经很虚弱了,脖颈上的伤口溃烂一路绵延到脸上,伤口散发的恶臭引得苍蝇飞来。我拨开她的头发仔细端详她的脸庞,忽地一声轻笑道:“或许你会成为我的客人呢?如果是这个样子,救命之恩就折成寿命吧。”
      我从怀里掏出水囊,水囊里是极稀薄的米汤,女子就躺在我怀里忍着疼喝下了这一碗救命的米汤。
      岸边尸体堆成山,空气里掺着腐肉发臭的味道,实在不是个久留之地。好在此地多山,我背上她环顾一圈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把女子放在一棵粗壮的树后,我利落地抬起她的下巴,摸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割去伤口上的腐肉。女子被生生疼醒过来,手指徒劳地抓着地面,牙关颤抖不已。
      我抬头看她一眼道:“忍着,是你求我救你的。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你最好别半路上死了叫我血本无归。”
      “是,多谢,多谢姑娘。”
      女子额上滚下大滴汗珠,死咬着牙关,道谢的声音从缝隙漏出来。
      见此人如此上道,我手上动作更快,等割去腐肉上药包扎好后。我看见女子的十指指甲全部崩断,指尖赤红几乎见骨。
      十指连心,这痛楚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可真是个狠人。
      山间的溪水还没被染成深红的颜色,我用水囊装了一些回来,女子就这冰凉的溪水咽下几块硌牙的粗粝面饼,这才仿佛活过来一般。
      靠着树调整了坐姿对我道谢:“多谢姑娘,我身无长物,仅有的一些钗环出城前也被人夺取了。不知道姑娘有什么看得上的吗?”
      “钗环才值几个钱。”我看着她的锁骨道,“姑娘这个人比那些东西值钱多了。”
      她喝水时水渍沿着下巴滴到锁骨上,洗去一片污垢,露出下面新雪似的肌肤。
      “官话说得不错,但装得不够细致。”我隔空看向她的眉毛道,“这小地方可没有这样的风尚,这种弯如上弦月的眉毛是京城那块才有的。虽然脸还脏着,但仔细看还能发现你把眉毛剃了。”
      “我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农家女子而已。”她虚弱地笑道,避而不答。
      我看着她的眉眼也笑了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只是隔着一层薄纸不曾捅破。
      “我救你一命不打算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我饶有兴趣地端详她的神色开口试探道。
      “说了可能死得更快,安知姑娘于我是救命良药还是见血封喉的毒鸠。”
      女子眼波流转,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显得楚楚可怜就这么把话圆了过来。
      “不和我说,那我只好自己猜猜了。”
      目光无声地从她的鼻梁一路攀到那弯极细的眉上,仿佛冰凉的湖水漫上口鼻。
      就在女子几乎受不住我的打量即将开口的时候,我终于开口了。
      “断掉的指甲上染得豆蔻不是单单一味凤仙花,里面还掺了一味雪里春信,这也是新近流行的风尚。然而雪里春信价格昂贵兼之产量稀少,身份稍次一点的官家小姐别说用根本摸不着。而那顶尊贵的几家小姐里……”
      我看向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道:“太祖皇帝高鼻梁齐眉,连他的后人也袭了这一份相貌。你是宗室女子。”
      女子竖起一指抵在我唇上,朱唇扬起一个弧度道:“姑娘,小心祸从口出。”
      我拂开她的手道:“此地唯你我二人,怕什么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还是说,姑娘已经沦落到这番境地,身边还有暗卫随行。”
      这自然是没有,如果身边有人她也不至于被丢进死人堆。
      被我拆穿身份后女子就不刻意伪装了,此刻靠在树上单是一抬眸周身就有种矜贵的气质,这种气质不是多年称心如意的富贵日子是养不出来的。
      “姑娘救了我,我再不说些实话岂不是伤了姑娘的心。”她把纤纤十指依次拂开垂眸道,“我是逃难出来的,可惜带的人太少碰上了劫匪。说是时运不济也不对,那时候我不愿意把干粮交出去,身边侍卫和他们死战一场。结果姑娘也看到了,侍卫死完了,打斗的时候我被抹了脖子。”
      她朝头上摸去,只摸到散乱的发髻,叹了一声道:“连我的簪子都拿走了,好歹留一根。”
      “运气不错,活下来了。”我不咸不淡地道。
      “能遇到姑娘自然是运气不错的。”她笑吟吟地道。
      我没继续追问下去,她也没有继续编这漏洞百出的谎话。只为了干粮就把命交出去,这样聪慧的贵女不可能分不清局势,恐怕……我垂眸思索。
      她身上带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或者是信件或者是王印,又或者是什么信物。
      总之是要命的东西,知道交出去必死无疑,不如先下手为强,死战一场还有几分生机。
      我懒得掺合什么机密,救下她已经染了一身不得了的因果,撒下饵可不能网不住鱼。
      思及,我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铜镜递给女子。
      “说回正事,在下是个画皮师,能帮姑娘换回原来的容貌。如果姑娘答应的话,救命之恩折算成报酬,就此一笔勾销。”我放低了声音循循善诱道。
      女子对着镜子拨弄一下刘海,一双春江秋水眸含着笑道:“不知道姑娘要的报酬是什么?”
      “寿命。”
      “要辜负姑娘的好意了。”她手指轻轻碰上脸上的伤口道,“我留着这伤疤还有用呢。”
      “无妨。”
      虽然我换阳寿的算盘落空了,但丝毫不恼,对她道:“那换成一份人情。”
      “我可给不了你什么。”女子挑眉道。
      “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我高深莫测地道,“你身上有个未了的因果,过个几年一定会有东西值得这我一份救命之恩。”
      “什么因果?”
      “天机不可泄露。”
      我学着她的样子将一指轻轻抵在唇前,随后留下几日的口粮和伤药扬长而去。身后的女子眯起眼看着我逐渐远去。
      此后中原战乱,逐鹿的王侯没分出胜负前不肯让硝烟停息。
      乱世里活着尚且艰难,谁还顾得上容貌。
      为了避乱,也为了找生意,我去西域待了好几年。再回来的时候一连见着几座荒城,颇有些感慨。
      但好在乱世里的人命如蒲草,既韧且坚,虽然野火一烧连了天,但春风过后又是一片青青。
      我在一座小城歇脚,虽然战乱刚过了没几年,此地意外地有活人气。街市上的人群倒称不上摩肩接踵,但比邻的店铺吆喝的声音也颇有一番热闹。
      茶摊里我刚刚坐下,茶博士就颇有眼色地沏上一杯热茶。隔着热腾腾的茶烟能看见两三片嫩绿的茶叶尖在水里晃荡,不是什么上好的茶,但也能勉强夸个清香扑鼻。
      我付了银钱照旧要打听些消息,还未开口时一众人跟我擦肩而过。
      问到那似曾相识的香气,我向茶博士问道:“这是什么香?”
      茶博士抬眼看了一眼走过的人依旧拨弄自己手中的茶叶道:“咱这小地方最常见的香,叫第一春,时局动荡所以传不出去。”
      什么第一春,这不就是雪里春信少了几味名贵药材调出的香。
      我问了茶博士卖香的摊子,一路问过去,到了店铺门口却不进去只是看着店里忙碌的身影。
      主人低着头拨算盘,懒洋洋地招呼一声却许久都没得到回应,抬头看去却望见故人身影。
      “好久不见姑娘,当年的救命之恩想过怎么报答我了吗?”
      我倚在门框道。
      既然是故人,一定要进门一叙的。
      女子给我沏茶,沏茶的手法还带些京城遗风。
      “我原以为你会有一番大造化,所以才让你用一个人情还我的恩。不曾想……”我打量这一间小小的香料铺子道,“你如今窝在这么个小地方。”
      “那可真是叫你失望了。”女子撑着腮,笑魇如花道,“觉得我会凭着一口气千里迢迢跑去那几个将领的地界,凭着自己的身份换一口饭和虚无缥缈的尊荣。”
      “难道你没去?”
      我掀起茶盖道。
      女子脸上的笑淡了一点,往后坐去道:“去了。我身上带着太子的信,现在应该叫先太子了,卷成细长一条缝在衣服最里面。但路太远了,我在这歇了几回想尽办法的去南边,但是每次都能碰上战乱。没有银子就没有办法,这一个小铺子勉强够我活着,只好再等。”
      她摊手无奈地道:“直到太子死了我都没攒够。”
      “我也哭过也喊过,也作了几首悲怆的诗,也曾为了王室复兴奔波,我也不想见到子民受苦。但我没有办法,逃出京城的时候我才十六岁,现在我的同龄人已经能当祖辈了。”
      “我一辈子都用来奔走了。”
      我看向她的脸庞,一别后她变了很多,发丝染上霜雪,眼神带着悲戚,唯一不变的只有那道伤疤。
      如蜈蚣一样扭曲粗犷的疤痕,死死地扒在她脸上,像斧子劈下的伤痕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国破家亡的事实。
      岁月催人老。
      活着尚且耗尽所有的力气,又哪来的精力去抬步追上年少的心愿。人常说人定胜天,等暮年之后心气再不如往昔,这才发现时代浪潮下个人的命运一如浮萍,雨打浮萍,漂泊无依。
      我望向女子,她的眼神里多了以往没有的释然。
      京城已经回不去了,王室能否兴起家国能否安定仍旧是个未知数。等再过几年,垂暮之际,她能做的也只有登上高楼远远望一眼故乡了。
      我摩挲着茶盏喃喃道:“变数太多了。”
      忽又自嘲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女子愣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后大笑。
      走的时候她送了我几盒香,香是雪里春信不是差了几味香料的第一春。
      我背着行囊走过桥的时候看见几株贴着桥长的野梅,如今还是秋天,离梅花开的日子还早着。我看着光秃秃的枝丫似乎明白了女子为什么给香取这么个名字。
      “雪里已知春信至。”
      我捻了一下梅花的树枝低声道。
      于她而言,所谓春信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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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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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安徽
    原二十章和原四十章修改完毕,内容已替换,可重新阅读。《画皮师手记》已完结,感谢一路以来陪伴的读者,如有机会,下本书我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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