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迷宫]自由身

　　为了不影响探索迷宫的进度，我特意选择休息日——不用去迷宫里探路——来进行这件事。
　　这天早些时候，我向珉豪和其他行者道别，我一直看着几个小组绕过角落，消失在了迷宫中——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了。随后我在林间空地里转了转，查看各个部分，假装这世上的一切都很正常——生活在一个被巨大迷宫包围的空地里，是正常的。
　　我在血屋边上和温斯顿聊了聊，；我在花园中的小片玉米田边和扎特说了几句——他把我逗笑了。
　　有那么一刻，我觉出这世界上还有点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这些男孩的笑脸，或者是弗莱潘的炖菜，再或者只是和他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西南角的那些树都快枯死了，没有什么比它们能更符合我的心情了，和我一样垂死挣扎。我坐在那里的一张长凳上，静静地看着林间空地，有几个男孩在果园里忙活，砍掉没能成活的树枝，杂活手从血屋和果园之间往返，手里提着装满粪便的木桶——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但显然，我在这里看得越久，越不想离开生命。一想到自己不会再吸气呼气，我就感觉到害怕来。
　　该作最后的告别了。
　　我慢慢地走着，在浓密的植被间穿行，枝叶扫过我的脸上。我弯下腰躲避一根低矮的树枝，地上铺满的厚厚树叶和落下的枝条，在脚下噼啪作响。我走到墓地——这片空地不大，差不多三十英尺见方——长满了一层厚厚的带叶杂草，与地面贴得很近。几个简陋的木头十字架插在地上，横竖交叉的地方是用粗糙的线缠在一起的。墓碑被刷成了白色，但刷漆的人显得很匆忙——上面到处是一滴滴凝固的油漆，中间还露出一缕缕木头的颜色，名字被刻在了木头上。
　　一根根木桩标记出他们——这些空地人——短暂又不为人知的一生。他们还那么年轻，如今却被埋葬在枯死的坟墓中，林间空地是他们能走的最远的地方。
　　我跪下来，直直地望着前方。
　　我对他们都心怀愧疚，虽然我知道这是不符合常理的，可我总觉得没能照顾好这些人是我的问题，我应该保护他们——作为守护人的一员，但我没有做到。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迷宫里很危险——我们毫无头绪，到底应该怎么做？我们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该死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每次想要深入大脑去回溯，总会被阻挡，一面无形的屏障组断了我和过去的联系。
　　“莉琦——”
　　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又是这样——它一定意味着点什么，这个女孩她是谁。我能感受到——我和她之间的联系，因为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我感受到一种温和的悲伤。她应该是对纽特来说，很重要的人。
　　是的，对于纽特来说，而不是对我。我不是完整的我，我失掉了过去的记忆，我失掉了自己，我是一个不完整的活物，这样的我和一个具有人型的动物有什么分别。我要离开这儿，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我需要让那些送我们进来的人知道——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如果他们不希望再有人，以我这样的方式离开。
　　我不再跪着，站起来，转过身，不再面对墓地，走出了死角，向距离最近的西门走去。几个空地人或是冲我挥手，或是大喊着和我打招呼，但我没理会他们——生怕一个转头就会打破我心中刚建起的壁垒——我必须把自己放到一种境地，我需要抛却掉一切的留恋，我需要牺牲自己来示威。
　　只有严肃而坚定地目视前方，我才能继续有勇气进行下去。
　　我进入迷宫过道。没有放缓脚步，急促却也沉稳。
　　我先是左拐，接着右转，随即又左转，之后我又转了几个弯——我故意这样做，因为我不想被找到。最后，我停在一道很长的过道，两边的墙壁上覆盖着浓密的常春藤，我走到左边的墙边上，面冲墙壁，两只手撑在墙上向前倾，绿色的叶子把我的手遮住了。
　　我低头，盯着脚下，最后一遍询问自己。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是的。
　　你想好了吗？
　　是的。
　　好，那就这么干吧！
　　我抬起头，伸长脖子，这么高的墙——我伸出手，开始抓着常春藤向上爬。
　　肌肉收缩又放松，但它们和我一样都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肾上腺素在我的体内成倍地释放出来，我只感受到一种刺激——现在我理解盖里是什么感觉了——我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甚至能够轻易地逃离这里，仿佛上方就是自由，仿佛再向上爬就能找到真相。
　　我抓着藤蔓，向上爬到足够高的地方，好在石头上寻找落脚点。我抓住另一根藤蔓，随即又抓住一根，手脚并用，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我的手臂上都是肌肉，爬起来毫不费力。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我停下来，向下看了看，又往上爬了几英尺，然后便停下，望着天空，我已经筋疲力尽。
　　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刀锋甲虫，它整个身体几乎都被绿色植物遮住了。一只刀锋甲虫跟着我也爬到墙壁上，这会儿它又向前爬了一点，正好停在我的脸附近。
　　我感到一阵恼怒，说不定它一直跟着我——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整天看着我们受苦，窃听我们。去死吧，下地狱吧。你们活该！”
　　我喊完这些话，觉得胸腔和心跳一起轰鸣，耳朵里的血管不断相互撞击。是的，我做到了，我进行了自己的违抗，也许很笨拙，但我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结束了。
　　我松开藤蔓，闭上眼睛，眩晕在我的大脑里爆裂，我等着沉重的落地。我本以为会很缓慢，但是并没有。一阵失重感之后，我整个人猛地撞在坚硬的地上，锥心的疼痛霎时间从小腿骨传遍全身。着地时猛烈的撞击害得我趴在地上，脸上沾满碎石沙砾。接下来，我发现是我自己，我的一条腿向上蜷曲，骨头从我的膝盖窝穿出去，血流了一地。疼痛不是一下子来的，在我愣神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时，我是没有感觉的。
　　但是立刻——在我看见了自己的腿怎么样了以后，我尽量忍住不哭，但胸腔里总会发出一种声音，它来自肺和心脏，听起来像受伤的动物发出的哀号，使我不得不拼命克制。又一阵疼痛，像震耳欲聋的炸雷，又好像引爆引信极短的炸药包。
　　我用手臂抱着那条腿，忍不住来来回回地摇晃，呻吟着，啜泣起来。
　　我还活着，这使我感到泄气。一只刀锋甲虫在看着我——它跟着我爬下来，那些观察者会在干什么呢？大笑吗？嘲弄我吗？
　　愤怒和强烈的受挫感使我剧烈地呼吸起来，直到有一瞬间的昏天暗地，每一寸皮肤都收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疼痛，无处不在。
　　我痛苦地怒吼起来，仰头大叫。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我是多么恨啊，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星来。
　　我侧躺着，一下都动不了，我没死成，我还活着，我的反抗失败了，我是个懦夫，我应该再爬得高一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大声地在心中喊着，觉得那声音能把我的耳膜击碎。
　　世界在颠簸颤抖，每一次振动都给我带来难以形容的周身疼痛——就像子弹击在镜子上形成蜘蛛网一样的裂纹，痛感沿着同样的网络传遍全身。
　　一切都摇摇晃晃——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躺了多久，迷宫要关闭了——我试着抬抬胳膊和那条好腿，但力不从心。泪水在眼眶里积聚，打着转流下脸颊。
　　我狼狈不堪。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像廊灯下没头没脑的飞蛾。现在，我又怕起来，生怕自己会被格里弗吃掉。
　　黑暗是打着旋过来的，我的意识是像细沙一样逐渐消散的。
　　有人朝我跑过来。
　　“妈的，哥们，看着我！”
　　是艾尔比。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我感觉自己实在对不起他的到来，我觉得自己不值得。
　　“别瞎说了，”艾尔比蹲下来，抱住我，“靠在我身上，快！”
　　艾尔比用一只手臂搂着我的后背，扶我站稳。
　　“我能走，”我说，想给他省点力气。
　　“靠过来！”
　　我把整个身体重心都放在好的那条腿上，踉踉跄跄地走着。
　　“我带你去找医护工，”艾尔比说，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颤抖，上下两片嘴唇不断拍打着，牙齿磕在一起，“什么都别说，纽特！”
　　那天我学到一个道理：不要从高处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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