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大概是三年之前，秦傅曾回过R市一趟，并停留了两天。
　　这期间顺便回了趟川中，没进去，只在门口看了眼。
　　川中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尽管门口红色石壁上的几个大字焕然一新，保安也换了一副新面孔，但这里的一切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老树依旧苍翠，红墙黑顶的高大教学楼也不显老旧，仿佛时间在这里悄然停滞。
　　他来时是上课时分，除了教室里偶尔传来的朗朗书声，显得十分幽静。
　　他在这偶遇了一个人。
　　那是个文静内敛的姑娘，当然如今又变了许多，穿着打扮不似从前那样少女，但也是很有书生气。
　　林玲将信将疑地喊了声“秦傅？”，在得到久违而熟悉的笑意和一句“好久不见”后，二人得以相认。
　　青春期那点少女的心思如今已经全部成为可以随意提及的美好回忆。
　　林玲言及自己的过去。她说高考那年她虽不是文科状元，但成绩也是十分靠前，由于喜欢语文，最终读了中文系，毕业后则回到川中当语文老师。
　　对此秦傅并不意外，从在川中门口遇到她就猜出来了，她身上的书卷气，的确像是个十足的文化人。
　　没说两句，林玲因为下午有课，提前走了，秦傅耐着心和她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当天晚上的这一餐令人十分愉悦，林玲读过很多书，她的言辞温文尔雅，犹如春风拂面。两人间的话题流转自如，聊起了过往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就过了傍晚，临近七点钟，她才被一通电话叫走，她很平和的解释“这是我男朋友”，说话间渗透着平淡的安宁。
　　“祝你幸福。”秦傅给予祝福后坦白：“我结婚了。”
　　“是和你之前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林玲问。
　　秦傅说：“不是。”
　　林玲一脸歉意说了句“抱歉”，秦傅摇头道了句“没事”。
　　感情的涟漪，宛如轻柔的溪水，在无声无息中流淌而过，灌满了心湖而不自知。
　　秦傅好像是自由的，但午夜梦回醒来，才发现身上的枷锁犹如冰冷的寒铁，将他紧紧束缚。

　　他是很难拒绝江子楚的请求的，从前的诸多拒绝，哪一个不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你当年……是不是收到了那条消息。”江子楚睁着双眼问，这一回他终于抬头看到了秦傅。
　　秦傅没问什么消息，点头承认：“是。”
　　江子楚松口气，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如秦傅原以为会得那样继续深入，而是很直接的开口：“是这样的，我和林晏枫……分手了。”他停顿片刻，没有具体解释原因：“但是他大概是……没接受吧，所以这几天一直在跟踪我。”
　　秦傅微笑：“吵架了吗？”
　　“没这么简单。”江子楚纠结着措辞，长叹口气，从中琢磨出几分不对劲，“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真的分手了？”秦傅变得稍微认真点。
　　江子楚拿捏不住他这话到底是想要嘲笑还是什么意思，含糊道：“嗯。”
　　“你现在是想要摆脱他？”
　　江子楚点头，又摇头：“也不能叫摆脱，我明天要上班，只是他在门口堵着，我想回家，但不想被他知道我的住址。”
　　秦傅一愣，脱口而出：“你们不是住一起的吗？”
　　“你怎么知道？”江子楚反问。
　　秦傅拢了拢笑容，解释：“我猜的，在一起几年住在一起很正常。”
　　“哦。”江子楚没多想，“以前是，不过前几天搬家了。”
　　“躲人？”
　　“嗯。”
　　“没什么用。”秦傅说，“只要你没离职，公司在那搬不了。”
　　这话说到江子楚心坎上，难得真情实感地附和一句“是啊”。
　　况且这公司也算是他的，压根没办法像旁人一样为了感情这点纠葛就可以大手一挥离开。
　　“所以你找我帮忙，就为了让我帮你解决他？”
　　秦傅这句保证，让江子楚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也说要跟林晏枫聊聊，于是后来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林晏枫在大学以前，的确再没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
　　后来两人关系不错时，江子楚在睡前问过林晏枫一嘴，但林晏枫一直含糊其辞，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于是江子楚一直怀疑秦傅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以至于林晏枫后来几年，明明秦傅不在身边，都一直三缄其口。
　　想到此，江子楚赶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疼？”秦傅似笑非笑，浑身都长着刺，一点也没收敛着。
　　“你……”
　　江子楚目光定在秦傅的脸上，看了许久，看到秦傅本人都不太自在，伸手摸了摸脸。
　　“怎么了？”
　　江子楚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这么不正常，正常说话会死吗？还是说，这就是你这些年的说话方式？”
　　“不是的。”秦傅否认，遂无奈地转身叹口气，就着洗手池水龙头的水洗了把脸，“你就当我现在不太清醒得了。”
　　“我得走了。”江子楚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也不太清醒。
　　许是这的魔音绕耳，又灯光昏暗，实在容易让人失去理智，他也想不明白，刚刚为何突然就想找秦傅求助，明明屋子里摆着一个更适合的郑源。
　　“……去我家吧。”秦傅顿了顿，“我家里没人。”
　　江子楚露出一脸怪异的表情，他上下打量起秦傅，目光往一些不是很和谐的地方看去。
　　他是26岁的成年人，自然有些经验，眼下的情况下，一个据说刚刚离异的单身男性，去邀请一个刚刚分手的曾经对他表过白的同性恋单独过夜，这种情节放在任何一个媒体上，都绝不会是正常的走向。
　　秦傅显然也意识到，补充：“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帮个忙。”
　　江子楚不置可否，挑眉问：“那今天是解决了，以后呢？”他深吸口气：“我总不能……一直住你家吧。”
　　秦傅的不言语，让江子楚隐隐觉得气氛有点暧昧，他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想否认的意思。

　　江子楚觉得有点荒谬。
　　秦傅这人算得上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央空调，对谁都很体贴周到，常常给人以“我或许在他心里很特殊”的错觉，江子楚当年明明白白地收到一份拒绝，他已经误解过一回，自然不想再误解一次。
　　“算了，太麻烦了，我们其实……也不是很熟。”
　　“嗯。”秦傅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出去。”
　　江子楚硬着头皮“好”了一声。

　　KTV的过道弯弯绕绕，每条路都长得差不多，他们先走了一段，回包厢说了声告辞，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江子楚躲了郑源探究的目光，瞟了眼他发过来的“怎么回事”，强行暗灭屏幕，有些心慌地塞到口袋里没有回应。
　　夜晚的风还是热风，6月份的H市进入梅雨之季，白日里还好好的，晚上不知何时，就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空气里是一股不算难闻的潮湿气息。
　　江子楚沉默时，才依稀闻见熟悉的味道，这味道被过道里不知何处飘来的香精味冲淡，若有似无。
　　江子楚18岁后，又长高了一点，但和秦傅还是有点差距，两个人差得不多，但始终差一点，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始终差一点一样。
　　他目光看向炫目的天花板。
　　对于秦傅，江子楚已淡然了许多，如同翻越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山峰，眼下只有静谧的平静与偶尔涌起的怅然。假若他身怀诗人的灵感或作家的才情，或许会挥洒笔墨，谱写一篇情深意切的篇章，以缅怀那些曾经酸楚的心路历程。然而，他没有，所以只能将这些思绪默默埋藏于心底。
　　江子楚又想到林晏枫，一时心情陷入谷底。
　　即便是再冷漠的人，在长达三年多的相互扶持中，也会滋生出与众不同的情感纽带。江子楚为他哭过也笑过，意乱迷情间也许也说过“我爱你”，只是这些感情最终也消耗殆尽，化为火山爆发后冷却的火山岩，只有些许还在尽力挣扎，不愿凝固。

　　6月气温高，林晏枫穿得很简单，一件干净白色衬衫就足矣，短短几天没见，一切没什么变化。
　　他站在那，很是低落，像是蹲在路边的被人欺负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江子楚出现的身影。
　　江子楚其实是不太理解林晏枫的。
　　大概两周前，工作之余，有一封不明来源的邮件发来，江子楚点开看了眼，才觉得触目惊心，邮件里的附件是一个压缩包，解压开来，全是照片，细数下来，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竟然有四五十张照片，里面全是他熟悉的枕边人和不同的不认识的人靠在一起。
　　江子楚隐忍不发，私底下给那个邮箱回了条消息，却始终没收到回信，于是只好自己找人去查照片的真实性，最后事实证明，照片是真的，不掺和一点现代科技。
　　于是一切才爆发了，毫无反转的余地。
　　江子楚从不怀疑林晏枫对自己的爱，但正因如此，才不免感到心寒。
　　事后江子楚去查这封邮件的发件人，却发现所有信息都是虚假的，就连IP都是挂的代理，这事说来也算奇怪。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位，做了这无名英雄，为的又是哪般？

　　林晏枫的靠近，让江子楚有些抗拒，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贴在了另一个身体前，江子楚觉得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安慰了一句“没事”。
　　“楚哥，不要分手好不好，我知错了，真的。”
　　江子楚心里五味杂陈。
　　他懒得去管秦傅怎么想了，仗着比林晏枫长得高，把他往角落拉去，勉强凑了个面对面私聊的空间。
　　江子楚让开来，才让林晏枫一眼看见秦傅，整张脸上都是错愕，随后后不忿和嫉妒，只是江子楚牵着，他看了眼前台，不好发作。
　　“秦傅怎么在这？”
　　“高中同学聚会。”江子楚勉强耐心解释了几个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你们联系上了，所以旧情复燃？”
　　林晏枫这几年心里其实一直都不踏实，即便江子楚从不表现出来，对他再好，他也觉得江子楚从来没放下过秦傅，因为他是真实见识过当年江子楚的惨状。
　　江子楚见他倒打一耙，才脸色一黑，失去了所有的温声细语和耐性。
　　“有毛病吧，你自己做的什么事，你心里不清楚吗？”
　　林晏枫慌了：“我是鬼迷心窍，真的，楚哥，你别这么冷酷无情。”
　　“我冷酷无情？”江子楚深吸口气，才冷静下来：“林晏枫，你到底懂不懂，你干什么不好，你非得去……”最后一个字，江子楚都觉得说出来，脏了这里，良久，他咬牙切齿，也说不出话来，干脆作罢。
　　“是，我很忙，没顾得上你，我也有错，我承认。”江子楚的语速很快，如同机关枪一样：“林晏枫，这不是第一回，三年的感情，我……”江子楚顿了顿，“我给你一个好结局，好聚好散。”
　　“楚哥——”
　　江子楚没等他说完，他向右看了眼秦傅，突然笑了，笑的很是温柔，柔情缱绻地打断：“我和秦傅……是联系上了，就这几天的事，当年我有多放不下他，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他愿意离婚回头来找我，我当然拒绝不了，所以我已经答应了。”
　　林晏枫伸手去扼住江子楚的手腕，力道很大。
　　“不可能。”他这话不是不愿相信，而是十分肯定，似乎拿捏住了什么，江子楚皱了皱眉，怀疑起当年秦傅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不过他面上不咸不淡：“有什么不可能，你都能做出这种事，秦傅回头还不可能吗？”
　　江子楚余光里看见秦傅走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突然不太确定自己刚刚胡编乱造的胡言乱语是不是有被人听见，当然即便是听见了，其实也没什么，他相信秦傅能够理解的，只是觉得有点挂不住脸。
　　“你们聊完了吗？”秦傅温声问道。
　　江子楚轻笑道：“聊完了，亲爱的。”
　　“既然聊完了，我要和小楚回家了。”他温情一笑，“对了，林先生，小楚怕疼，能别这么捏着他的手腕吗？”
　　江子楚下意识地抿紧嘴唇，生怕自己说出些什么不好的话，比如傻叉，神经病之类的。
　　“秦傅？”林晏枫眼神阴鸷，“你明明说过——”
　　“很晚了，我们先走了。”秦傅打断，语气强硬。
　　江子楚看着他，前一秒还在声称自己怕疼，然而下一秒就紧握住自己的手腕，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林晏枫对秦傅显然是有些畏惧的，咬牙切齿，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当年之事，江子楚实在是觉得离奇古怪。
　　秦傅的确不是个温柔的人，恶劣的性子明显这么多年也没扭过来，反而变本加厉，但江子楚实在想不出来，他能有什么阴毒的手段，何以让人气他、恨他但仍然闭口不谈。
　　江子楚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拉到了外面，秦傅撑着伞，把他拢到自己身边。
　　晚风拂过，几滴雨斜斜地从一旁吹进来，让他清醒了片刻，
　　江子楚眼睁睁看着秦傅把自己拉到了一亮黑色宾利面前，然后自然为自己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上车。”
　　“……我也开车来了，我的车怎么办？”
　　秦傅想了想，笑言：“钥匙给我，我找人帮你开回去。”江子楚没来得及回他，就见秦傅已经自顾自地打通了一个电话，一句话直入主题。
　　江子楚无言，破罐子破摔地上了车，又听到他问“你家住哪？”
　　“……龙宇花园。”
　　“哦，还挺近的。”
　　“什么近？”
　　秦傅不语，转头跟另一边的人报备。
　　等秦傅挂了电话，江子楚才问：“我真的要去你家吗？”
　　“不然呢，正好帮你坐实一下你的话。”
　　他果然是听见了，江子楚默默寄了安全带，转头看向窗外。

　　夜晚的H市喧闹不止，街旁是繁华的商店和高楼。
　　秦傅住在靠市中心的一个小区，江子楚这才明白他刚刚什么意思，种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难以平静。
　　车里没人说话，只放着歌，别样舒缓，让江子楚舒服的想沉沉睡去，格外安心。

　　这世间变幻莫测，上一秒，两人还是许久未见面，十分尴尬的熟悉的陌生人，下一瞬就是紧贴在一起，变成热火如荼的两只野兽。
　　江子楚很忙，上一回的情感交流应该要追溯到上个月，游戏上线后，他是松了口气，结果转头又遇上林晏枫这种糟心的事，以至于这一个月都是清修的状态。
　　二人一进屋，黑灯瞎火就吻了起来，江子楚记忆里应该是秦傅先靠近的，看不清的夜色里，能听见秦傅摘了眼镜，镜腿碰撞合拢，又被搁在不知道哪里的置物架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他或许没有来得及拒绝，就很被动地接受，并给予了回应，等他有了意识，整个半身已经靠在了床上。
　　和秦傅的接触，就像是一个四处点火的火星，噼里啪啦一路烧到脑子，以至于真的陷入到不太清醒的余地，江子楚恍惚地想着“来都来了，免费蹭一点服务是我赚到了”，而后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无意识之海。

　　江子楚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学的时候。
　　那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哭得稀里哗啦，抱着一个可能认识的人，说了不知几多的酸话，当时没有发生什么龌龊事，只是昏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是在宿舍里，不过梦里却把这段给接上了，眼前诉苦的人变成了秦傅，于是后续就变得十分污秽不堪。
　　梦里两人折腾了很久，他忽然醒过来，看见秦傅柔柔地低头落下一个吻，突然梦里和现实失去了界限，他恍然觉得，也许当年真的是秦傅，江子楚内心酸楚，抬手拥住身前人，低喘着发出喟叹一声。
　　眼前一黑过后，他听见秦傅沉沉地说：“江子楚，我悔了。”
　　江子楚心想，应该是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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