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救回一个死对头

　　住进了新宅，木法沙却变得很是忙碌。肃清燕国余党，安排各地防务，下发官职任免文书。因为梅光玄依旧留在北郡处理北面事务，木法沙便不得不暂时军政要务一人承担。每日都要入夜才能回到府邸。每每回到旧林堂，林墓都还在灯下画图，一直等着他归来。

　　看着灯下的清癯身影，木法沙只觉心中生起一股暖意，他却不知道，坐在灯下的那个人，也与他有着同样的心境。千里万里的飘萍，似乎终于有了着落之地。

　　天气入夏，草木旺盛，林墓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木法沙忙碌了个把月，终于有了闲暇，于是他提议一家人一起去城外游玩一日。

　　听到“一家人”这个词，林墓心头一酸，却又有股甜甜的味道涌上来。是呀，经历了这么多，他，木法沙，小安，还有莫语，算上华都，也算是一家人，这座府邸是不是也可以算作一个家了呢。

　　小安一听说要出去玩，高兴的蹦蹦跳跳。木法沙刚刚送了他一只小猎犬，他喜欢的不行，一见到木法沙就扑上去让他抱。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最喜欢小动物，林墓费了那么多周章好不容易得来的外甥，竟然被木法沙的一只小狗轻而易举就赢了去，真让他这个做舅舅的没法不心中不服。

　　丰都城出城往北三十里就是浩浩东去的青江。这一日天气晴朗，一家人骑马乘车来到了青江南面的一片平缓山坡。穿过一片树林，爬上山坡，从山坡眺望，青江水从眼前流过。林墓回头，看着在草地上追着小狗古古奔来跑去，他想起自己还是小安这么大时，他们一家四口出门踏青，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又是谁？林墓突然迷茫又惶恐。突然一声长啸从天空中传来，阿莫塔盘旋而下落在木法沙的手臂上。

　　“木伯伯，我也想让阿莫塔站在我的手上，行不行？”小安丢下古古，屁颠屁颠地跑到木法沙的面前。小狗摇动着尾巴也追着他跑了过来。

　　小孩子还真是现实，林墓戏谑地望着木法沙，看他怎么回答。

　　“那可不行，阿莫塔张开翅膀一使劲，小安能被他拽着飞起来，小安现在个子太矮，等长的跟伯伯一样高了，就能让阿莫塔站在你的手臂上了。”

　　长木法沙那么高？这个目标还真不小呢！林墓再次扫视一眼他傲人的身形，心中暗笑：这个人表面不会骗人，其实比骗子还厉害。

　　“我不怕被阿莫塔拽走！”小安可不好糊弄，虽然腿短个子矮，架不住有一颗不服气的心，在木法沙身边一个劲地伸手蹦高，非要摸摸阿莫塔，好在阿莫塔最是冷漠孤高，一眼都不看眼前这个小屁孩儿，只转动着脑袋环伺八方，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小安对木法沙软磨硬泡，一直跟着他的莫语却躲得远远的。自从林夕和宁令齐死后，她带着小安被林墓收留，便几乎不怎么开口，以前小安动不动就哭，只要她哄，一会儿便收了声音，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抱着小安，让这个小孩儿枕在她的肩膀上，小孩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看到这情形，林墓心中不免黯然。当年柳家大小姐柳朝云在京城名媛中也是盛名款款，出身高官名门，品貌俱佳，又弹的一手的好箜篌，平素里心高气傲，不可一世。如今竟然变成这样，让人不免心中痛惜。

　　“莫语姐姐。”林墓走到莫语身边。

　　“林公子。”莫语低头。

　　“辛苦姐姐一直照顾小安，如今我们已经搬出了柳家宅院，那栋宅院虽然……不过，还算完整干净，姐姐本就是柳府主人，我找了牙保，重新做了房契，姐姐可以自行处理它。”

　　“这……”莫语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还愿意跟着我们甥舅二人那是再好不过，如若也想自立门户，有栋房产也是更安心些。”

　　莫语看着林墓微微苦笑：“现如今的状况，有没有房产有什么要紧呢？柳家自我父亲被害，便散的散死的死，我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小安这么一个放不下的人，若是让我离开了小安，只怕我也没有什么活着的意思了。”

　　“姐姐别这么说，我没有要姐姐走的意思。”林墓有些后悔说了这样的话。想来莫语在这世上孤苦一人，难道让她自生自灭不成。“我阿姐待姐姐如姊妹，你就是我阿姐。我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再见姐姐，你与过去截然不同，我只怕你有所打算却不好意思告诉我罢了。”

　　听到林墓的话，莫语将脸扭向一边。“我这一辈子也就如此了，当年我和林夕在燕营，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却也活了下来。”

　　自从那一日与莫语重逢，她还是头一次主动提起当年林夕在燕营的事情，林墓不免心中震荡，并不敢多话，只暗暗盼着莫语多说一些。

　　“当年就是在咱们来的路上，燕国扎营十里，在那里的每一日每一夜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噩梦。”莫语闭上双眼，被黑纱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良久才继续：“我和林夕被带到燕营，因为懂得音律，便做了乐女。这些人粗俗无比，怎会懂得音律，不过是看到褚人饮酒听乐，也学学样子。那些日子，燕营之中，军官士兵每晚取乐必要有女子陪伴，因为女子数量有限，所以经常有人争风吃醋，刀枪相见的。女子经常是刚从一个军帐中出来，又被……拉进别的军帐中。一开始他们对我们这些乐女还算规矩，到后来连乐女也要陪……”说到这里，莫语语气沉重，强忍住自己的哽咽。“我和林夕抵死不从，可是……，我们被打的体无完肤，她素来性情刚直，我也是心高气傲，只觉得这一次怕是活不成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林夕被带走了。”

　　“是宁令齐？”

　　“后来林夕说，她是逃跑的时候被宁令齐救下的。”莫语点点头。“林夕走后，他们便将火气都宣泄在我的身上，对我……还毁了我的脸，我人事不省，只觉可以跟酒泉之下地爹娘团聚了。等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安静地帐篷里，林夕守在我的身边。是你阿姐救了我的性命。”

　　“她，她就跟宁令齐了？”

　　莫语霍地睁大双眼，瞪着林墓，眼睛里尽是愤怒：“你是不是觉得你阿姐为了活命嫁给了宁令齐就是不贞？”

　　“没，不……”

　　“哼，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一个都是如此。你们要活命，难道我们就不想活吗？”

　　“我不是这么想的，那是我阿姐呀！” 林墓拼命摇头。“我只是……，那宁令齐是趁人之危。”

　　“他的确……，可是也确实爱怜阿夕。”莫语低声，她垂着睫毛看不清神色。

　　“你的脸……”林墓问的小心：“是那时候毁的？”

　　莫语没有回答，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喘了一口气：“我不知阿夕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便将我们几个贡女押去了军营，那些士兵似乎极其恼火，他这回不再用鞭子抽我们了，他直接把我们扔进营帐中，任由……，我挣扎的时候抓伤了好几个人，他们……要剁了我的手。我当时可能也是疯了，夺了刀要自杀……”莫语说的断断续续，林墓几乎忍不住想让她停止。

　　“后来我被他们制住不能动弹，有个被抓伤的军官说，弄死了多没意思，不如把他的脸划烂，看她还傲气。”莫语的手狠狠抓着衣角。“他们还不如杀了我。”

　　林墓想要安慰，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毁了脸，他们就把我扔在女妓的帐篷里，任我自生自灭，我也不想活了，不吃不喝，昏迷不醒。后来有人把我带走了。是阿夕，她自己身上还有刀伤，脸肿的像个包子，却日夜守着我。她说：我们为什么必须要死？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的人还活的逍遥自在呢！能活着一定要活，看着有一天这些人不得好死。”

　　“这些人？阿姐说的是……”林墓想说宁令齐，可是林夕既然愿意为他殉情，定然是有深情厚爱，又怎会盼着他不得好死呢。

　　“阿夕说的是当年丰都城里，黑了心的褚人狗官。那时候他们为了保住自己性命，连哄骗带逼迫地把我们送给燕贼，何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心肝，难道他们的妻女姊妹他们也忍心送给燕贼吗？更何况那些贪得无厌公报私仇的狗官。”莫语难得说话如此流利，眼中没有眼泪只有愤恨。

　　“可是老天不公平呀！十二年了，这些人只怕再也找不到了，阿夕也死了。”

　　听着莫语的话，林墓的心一阵揪扯的疼痛。当年陷害林夕的那个陈奇，自作孽，据说已经被人杀了，可是难道就只有这个无名小卒需要对当年那场国破家亡的战争负责任吗？他们的苦难要让谁来偿还。

　　“舅舅，你快看，阿莫塔抓了一只野鸭呢！”刚才不知道疯跑到哪里的小安突然一边高喊一边冲着林墓他们奔了过来，身后的古古也摇着尾巴紧跟不放。

　　林墓接住扑过来的小安，凝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木法沙在那里向着他望，手中高高举着一只野禽，仿佛是个炫耀狩猎收获的少年。林墓突然眼睛一热。

　　来到这个世界，他本以为生在优渥的官宦之家，父母疼爱，衣食无忧，虽然再也见不到另一个世界的父母，虽然自己变成了一个……，唉，总归可以平安度日直到终老。谁知，天意弄人，爆发了毁灭人类的战乱，自己家破人亡，痛不欲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但是，如今有了那个人，仿佛天边升起的霞光，即使再阴霾的日月，也为之灿烂动人。还有小安，这个孩子需要他，林夕没有做到的，他会代替她完成。他会将自己十几年来对阿姐的思念与愧悔都还给这个孩子。

　　燕国已亡，旧年的仇恨终究一笔勾销，如今天下再一次恢复平静，他们的生活即将重新开始，林墓扬起手臂，拼命在头顶挥动，阳光照在他年轻俊美的脸上，是那样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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