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飞升后

　　许是昨日喝了点小酒，也有可能是那碗冻冻果做的甜点的功劳，翌日清晨宁初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洗漱完毕直接去了阿免的小厨房。

　　一打开门，果不其然锅里还热着一碗瘦肉粥，旁边的案板上还放着三个洗得水灵灵的野果，刚好是一人的分量。待端着早饭踏入前院，宁初才发现院里来了一位安静的客人。

　　来者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顶着一双罕见的灰黑色眸子，脸庞看起来很是青涩，但浑身却透着一种与其清冷的外表完全不符的肃杀之气。

　　宁初看见他，便笑着点头打了声招呼：“晨安，月肃。”

　　名唤月肃的小青年在他出声前便起身作了一揖，现下低着眸子，规规矩矩的回了一声，道：“仙君。”

　　对方声音清脆带些稚嫩，却又不失沉稳，宁初点头应下，随即将早饭放到桌上。

　　严格算来，月肃算是宁初的第二件法器。当初他的第一件法器长横刀跟着刀鞘外出周游后，便是月肃一直跟着他至今。只是在宁初换了扇做法器后，月肃已经很少过来找他了。

　　见月肃跟着坐下，宁初将三颗水灵灵的野果递给他，道：“尝尝看，这是阿免昨日在山里摘的，带点酸味，不算特别甜，你应当是喜欢的。”

　　闻言，月肃犹豫片刻，动作轻缓的拿了三颗野果中最小的那一个，道了一声“多谢仙君”后，这才安安静静的咬了口果子。

　　宁初没问他今日为何过来小竹潭，许是有事，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回来看看。待早饭用到一半，小竹潭的另外三个小家伙也一个接一个回来了。

　　猪猪跑在最前头，看到月肃来了也不见外，抬起前爪打了个招呼道：“赶巧，中午吃藕尖，给你也来份清蒸的？”

　　月肃点了点头，音色冷冷的道：“多谢。”

　　阿免见了他，淡淡的点了个头，便提着一捆藕尖进屋了。

　　待安肆过来，宁初才介绍道：“这是月肃。”

　　后又跟月肃介绍道，“安肆。”

　　月肃道：“我知道，您兄长与我说道过。”

　　见少年转头看向月肃，宁初想起至今还未同安肆介绍过家里的那几位，道：“我家里有位兄长和一个妹妹，妹妹名唤阿南，至于兄长的名字，你应当是听过的。”

　　安肆道：“我听过？”

　　宁初道：“秦有期。”

　　听到这名，安肆挑高了眉梢，道：“你用你兄长的名字作化名？”

　　月肃出声道：“挺好的。”

　　宁初点头，月肃接着道：“闯了祸，可以把事情丢给他。”

　　宁初迟疑了一下，道：“倒也不是次次都抱着这种心态用他的名字。”

　　月肃正声道：“仙君说的是。”

　　宁初看了月肃一眼，明明是很严肃的表情、很沉稳的语气，宁初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敷衍了，叹道：“你还是去帮阿免折菜吧。”

　　月肃没追究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起身去屋内了。

　　待看不见月肃的身影，宁初才同安肆道：“月肃是我第二件法器，他性子清冷，甚少接触人情世故，但还算好相处。不过近年常在外边游历，偶尔才回小竹潭几次。”

　　安肆顿了顿，道：“那他回来住，需要把我那间房让出来吗？”

　　宁初将手边的两颗野果递给安肆，道：“哪用得着挪你的房间，就算要挪，也该是挪我那间才是。月肃的习惯与常人不同，他更喜欢夜里在屋外待着。”

　　安肆道：“倒是个奇怪的人。”说完，他又将野果推回给宁初，“就这几个，你自己吃。”

　　宁初吃完野果和粥，结束了今日的早饭。待端着碗筷往阿免的小厨房走去时，却见安肆的视线一直没移开过，想来是还有事寻他。

　　在厨房放下碗筷，宁初正打算转身回前院，却见阿免、猪猪和月肃三人围着一个小碗在研究着什么，宁初略有些好奇的问道：“可是寻见什么新颖的食材了。”

　　三人齐齐转头望向他，最后，猪猪出声问道：“来试试吗？”

　　这话问得反常，照以往经验而言，若是猪猪面前有什么新鲜的吃食，它可不会说出这类邀请他人分享食物的话。

　　见宁初有走过去一探究竟的意思，月肃移过身双手撑在桌边，背着身子挡住了小碗，神情看似漠然但又有些严肃的道：“不建议您试。”

　　月肃背后，猪猪朝阿免使了个眼色，阿免了然，双手从桌上端起小碗，转了个身，绕过月肃将碗内的物什一览无遗展现于宁初眼底。

　　下一瞬，小厨房内的锅碗瓢盆乒铃乓啷一阵巨响，在外听来，此声源处恐有白刃相接之势，很是骇人。

　　屋内，宁初双手垂在两侧撑着身后的墙面，深吸一口气，淡声道：“确是滋养补身之物，你们享用便好，我就不参与了。”

　　话音刚落，旁边“砰”的一声响，宁初转头一看，竟是安肆也来了。少年似是跑得有些急，厨房的木门被他按在墙面上震下好些扬尘。

　　随即，他看向宁初偏头避而不见的那物件——一个木制的小碗，各类香料甜酱铺了浅浅一层，其上数只椭圆状、拇指大小的肥虫一拱一拱的蠕动着，圆胖白嫩的身躯无不昭示着它们那优质香腻的口感。

　　然而即使如此，也无法掩盖这是宁初平生最为害怕的一种生物，他深吸一口气，道：“拿开。”

　　阿免似是没想过宁初的反应会这么大，呆呆的“哦”了一声。

　　猪猪扫了宁初一眼，叹道：“你怎么还是怕这种小虫啊，你那里……”

　　话还未说完，安肆便抓过宁初手臂，将他扯到自己身后。

　　无意间，宁初瞥见自己原本站的地方，那里杵着一截枯木，也无愧于渡劫期修为的眼力，轻轻松松就看清了藏在枯木间隙蠕动着的肥嫩白虫，当下眼前一黑，顿觉原地飞升在即。

　　猪猪缓缓接完自己的下半句：“……的木头里还有老多。”

　　宁初半口气还没咽下去，猛然间又想起什么，忙提起刚刚挨着那截枯木的衣摆翻来覆去的看。

　　待反复确认过衣摆上没粘什么奇怪的生物后，安肆已把他带到了屋外，“没粘上那东西，不用看了。”

　　宁初显然是惊魂未定，总觉得浑身上下都毛毛的，像是在虫子堆里滚了一圈，声音干涩道：“我得先去沐浴。”

　　安肆道：“那快去吧，我回头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仙君。”

　　宁初道：“什么问题？”

　　安肆微笑道：“我想知道昨晚仙君大人说的‘一点点’到底是怎样个‘一点点’，居然能叫好几位长老同时休沐七天，学堂都不用上了。”

　　宁初：“……”也不知安肆是有意还是无意，听完这话，编谎的心虚感顿时就压过了看见那几条白虫的心悸。

　　后山不远处有一眼小泉，宁初不用净尘诀时，时常会在这里沐浴。

　　犹记得两百年前刚搬到小竹潭时，这里还只是一处深坑，只下雨的时候会积出一滩不浅的水汪来。那日阿免说要去四周逛逛，宁初也有此意，但同时又觉着小姑娘是想要一个人走走的，便在阿免走后去了与她相反的方向闲逛，于是正巧碰见此处一幅好景，临时起意，就在这里做了一处泉眼。

　　泉水冬暖夏凉，宁初用阵术引了雪域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和淌过南海炎岛的热流，这样无论何时来，泉水的温度都是适宜的。

　　沐浴过后，宁初着了里衣披上薄外衫，从后山沿着青石小道往回走。木屐踏在石板上的“嗒嗒”声，叫人心情很是松快。

　　隔了老远，月肃就寻着声音向他这边望来，对方顶着一副清冷淡漠面孔，脱口而出就是一声耿直的“抱歉”。

　　宁初知道他是为那碗白虫的事情道歉，轻声叹道：“无事，我知你捉来白虫是助我调养，到底是那两个小家伙顽皮，与你无关。”

　　闻言，月肃顿了许久，后又皱起眉头，道：“那灵物天生地养，是大补之物，午饭……”

　　不等他说完，宁初干脆利落的拒绝道：“不要。”

　　月肃看着他。

　　宁初面无表情道：“我若是在午饭中发现了什么奇怪的菜品，这几日我都不会再吃东西了。”

　　月肃听完，很是可惜的叹了口气。

　　“……”

　　看得出来，月肃是真的有过这个想法。

　　宁初道：“安肆呢？”

　　月肃道：“在湖心亭。”

　　宁初点了点头，正要往亭内走去，又听月肃道：“您似乎对他颇为关心。”

　　宁初反问道：“对你们不也一样么。”

　　月肃顿了顿，道：“很不一样，应该是，对他犹为关心。”

　　宁初道：“好吧，犹为关心。明日我准备去沁泽一趟，你是打算留在小竹潭还是一起？若是留在小竹潭，阿免他们还需你照应几日。若是一起，你似乎也许久没去过沁泽了吧。”

　　月肃道：“一起。”

　　宁初点头道：“好。”

　　湖心亭连着小竹潭院子朝南的那一面，中间贴着水面架着条弯弯折折的石板小道，顶着夏日的艳阳倒也不算很晒。

　　宁初过去时，安肆还在捣鼓着一套新制的茶具，原本位置上的主人“玉蝉翼”被他挪到了亭子的边儿上，委委屈屈的耷拉着几片枯黄的小叶，莫不敢吱声。

　　宁初走到安肆对坐的一面，将处在跌落边缘的小枯藤捧到自己这边，问道：“这是哪儿来的茶具？小竹潭里倒是没见着过。”

　　安肆将烧好的热水倒入几只小杯，道：“眭宗主那边的小道童拿过来的。”

　　宁初端起一只还未倒上热水的小杯，转着看了圈，道：“竟是件珍品，难得见宗主这般舍得。上回我只是同他讨个青瓷小杯，说道了一整天也没见得给我。”

　　安肆笑道：“现下给你了。”

　　宁初摇了摇头，道：“定不是给我的。”

　　安肆反问道：“那还能是送我的不成？”

　　宁初道：“倒是有你的关系在里边，那小道童将茶具给你时怎么说的？”

　　安肆道：“说是小竹潭添了人，勉强能凑一桌品茶的了。”

　　宁初道：“那这茶具便是眭宗主专程给你的见面礼了。”

　　安肆轻笑一声，道：“我哪来那么大面子，能叫一宗之主专程送我套见面礼。”

　　宁初抬眸问道：“怎的还生气了？”

　　安肆淡声道：“没有。”

　　宁初道：“莫非是这套茶具不合你心意？”

　　安肆道：“怎么会。”

　　宁初想了想，那便只剩一个原因了，他骗安肆的那个“一点点”。他抬眸看了眼安肆，对方神情淡然，实在看不出半点儿生气的模样。

　　他试探着道：“抱歉？”

　　竹制的木夹磕在茶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对方看过来的视线完全不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该有的，“宁初，如果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你可以不说，但你不能骗我。”

　　宁初笑道：“可以，但你不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安肆漆色的瞳孔看向他，沉声道：“不会。你现在有什么想问我的，我都会如实相告。”

　　宁初低眸思索片刻，半晌，问道：“我明日准备去沁泽一趟，你要一道么？”

　　安肆道：“你不问些其他的？”

　　宁初道：“我就这一个问题而已。”至于其他，带安肆回太玄宗时，早就抛至一边了。

　　闻言，安肆原本微微紧扣在茶杯边缘的指尖一松，轻声道：“好，正巧我也想看看那里的城墙有什么不同。不过，前不久你才说要等明年入春再去，现在就动身，可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宁初有些意外对方居然能把他前不久说过的话记得这样清楚，想了想，道：“只是心下有些不安，左右这几日宗内无事，便过去看看。”

　　说完，他递过去一块不大不小的白玉石头，又道：“沁泽有好几位善于雕刻技艺的老师傅，各种流派均有涉猎，你若有闲心便拿这个同他们练练手艺，无聊时也好打发时间。”

　　安肆接过玉石，兴致不高，只随意把玩了会儿，就在宁初以为他不会收下时，他道：“你可不像是会随意送这类珍贵物件给小辈的人。”

　　宁初笑了笑，道：“并不是什么珍贵物件，若是能打磨出个玩意儿来，倒是可以当个护身符用，起点保平安的作用。我记得，民间不都有玉石能替主人挡灾祸的传闻么。”

　　安肆握了握手里的玉石，半开玩笑道：“那我就收着了，若是这玉石被我雕毁了，你可别后悔给我，我赔不起啊。”

　　宁初温声道：“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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