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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果戈里大街112号——
已接近深夜,当铺里漆黑一片,门口挂了停业的牌子,挂了一把锁,却没有锁死,宋承良窝在黑暗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一个人闪身进来。
“来了。”
他站起身。
“志远,又有什么消息?”
“关东军最近会加强防守,还有,怎么哈尔滨成立的日本人频频被杀?你们有动作?”
宋承良微微一愣,摇头:
“没有啊,最近忙着安排人出哈尔滨上前线去,咱们根本没有什么。”
“我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但估计这几天城里面的警戒不会松,干什么事都小心些。”
“还有什么?”
门外忽然有巡夜的警察的摩托车轰轰的开过,两个人蹲在黑暗里,相视一眼,齐齐闭嘴。
“警察厅又往平房那边送了人,8个囚犯还有两个警卫,但那些囚犯都不是我们的人。”
“谁的意思?”
“日本人要人,不过人似乎还是江雪挑的。”
“江雪没有把我们的人放出去……她还想从我们的口中问出什么……”
宋承良暗自思忖,说道。
“不过我最近倒是没有在警察厅里听到要杀谁的风声,虽然狱里面还是用刑,但似乎没死人。”
“里头还有几个咱们的同志。”
“还剩四个,上个月末小方死了,在牢里头吞玻璃自杀的。”
韩志远突然想到什么,赶忙说道:
“你去给陆准他们带个话,似乎杨生被赶出警察听了,江雪赶的人……不过……”
他停顿一会儿,迟疑的开口,
“这可不像她的作风,杨生是个看守,做的也不过是传传东西的事,要是江雪真看出什么端倪来,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人……”
“如果可以,去叮嘱杨老板一声,让他最近小心些。”
“知道了。”
宋承良低声道,
“记着,这段时间就在这里接头,这个当铺是咱们的人开的。”
“嗯。”
韩志远站起身,
“我先走了。”
如来时一样,脚步匆匆,人影闪进黑夜里,顿时不见了。
教会的队伍是在宵禁前出的哈尔滨城。
出城时,关东军看到带头的美国人并没有过多的阻拦,快宵禁了,只是匆匆检查了每个人的证件,并放他们离开。
陆准混在其中,穿着一身白色衣衫,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十字架胸针。他回过头,去看这黑暗中的哈尔滨城。
他看到了哈尔滨城在夜色里沉默的轮廓,那些建筑全部失去的棱角,融化在无边无际的墨色里。
他看到了城中零星的,苟延残喘的灯光,在眼前闪动着,闪动着。
陆准眨了眨眼,想努力辨认出哈尔滨大酒楼的方向,但又怎么能看得到呢?
哨卡,城墙,日本人的驻地……
“别回头,向前走。”
旁边的小伙子低声对他耳语。
咱们还没出日军的势力范围,还是得小心。
陆准转回头去。
道路延伸向前,像是要通到天边似的,一直通到那还有零星微光的天空去……
“爸,对不起,我走了……”
他在心中默念,
“各自保重。”
陆贵平一夜未眠。
他坐在地窖的炕边,直直的盯着面前昏黑的油灯,眼前似乎闪动着一个人的影子。
他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
那个十一年前死在日军刺刀下的人,这十一年来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梦里。
是恨吗?
他不知道,也许吧。
自己早早的投身革命,留下他孤儿寡母待在哈尔滨。回来时他只看到破败不堪的家,儿子藏在邻居家里,瘦的皮包骨头,明明已经八岁了,却看上去只有六岁的样子。
陆贵平将头埋在臂弯里,脑子里嗡嗡直响。
他想要出去,去学堂,去找许广平,去找杨昌瑞,不管怎么样,要把陆准先接回来。
可是外面已经宵禁了。
这种理智战胜了冲动,让他一口气也泄了下来,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陆贵平看了看已经歇下了的江寒与赵青冥,默默地熄灭了油灯,让自己整个人浸入黑暗里。
“陆队。”
赵青冥清晨醒来,发现陆贵平仍然坐在炕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她垂下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那张叠的方方正正的信,小心翼翼的递过去,
“对不起,我帮陆准一起撒了谎,他让我把这给您……”
陆贵平缓缓抬起头,看到了那封信,手颤抖的伸过去。
信是用铅笔写的:
“爸,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您放心,我是跟着队伍走的,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顺利的出了城,走上了通往前线的路。
您的儿子已经十九岁了,该为了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民做出点什么了。无需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会拼尽全力,活着回来。
爸,我知道,你以前一直跟我说,要忍,要稳住,守住后方,坚持就是胜利。我努力去这么做了,但是若思的死让我实在忍不了了,早一天打走鬼子,也许就能少一个日本人刀下的亡魂。
爸,就此一别,各自保重。
您不孝的儿子
陆准
1945年5月26日”
陆贵平慢慢的将信读完,心中的不安却消散了,他没有流泪,只是缓缓的抬起头,一夜未睡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眸中有什么东西闪动着。
“好孩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走吧,出去好好闯一闯,打出一片天来……”
这是周弦第一次出来放风。
当他随着人流走出那栋灰色小楼时,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天空蓝起来了,阳光冲破云层,照耀大地。
他迎着太阳微微闭上眼,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走起来,别站着不动。”
旁边的日本人呵斥道。
他缓慢的挪动脚步,感受到片刻的眩晕。
昨天被抓出去抽血,一抽就是几大管,他被日本人丢回那个小屋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但他没有。
徐阿大走在他旁边,趁着日本人转过身,便踮起脚四处张望。
“俺媳妇儿呢?”
他小声嘟囔着,
“咋看不见哩……”
“别想了,女人跟咱们不关在一处……”
杨青山走过来小声说道。
“妈的别过来,老子想打你!”
徐阿大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们,声音却压得很低,
“要不是你们,俺跟俺媳妇怎么会进来?”
“还不是你们闹罢工,自己被抓进来的。”
“我呸。”
徐阿大吐了口唾沫,
“整天工作11个小时,钱没几个,加班加点给你们买命,谁干?”
他暗中踩了陈青山一脚,痛得陈青山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人,那人似乎也骂了句什么,低头走开。
周弦小心翼翼抬头,碰巧对上了日本士兵扫过来的目光,慌得连忙避开视线。
“爸!”
一个小孩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五六岁的年纪,身上依旧穿着灰色条纹的衣服,衣服很大,几乎要拖到膝盖,袖子长长的将他的手都遮住了。
他抬起头到处看。
“333号过来。”
日本士兵叫他。
这小孩似乎意识到了,是在喊自己连忙拨开人群过去,
“你爸叫什么?”
“332。”
小孩报出三个数字。
“332号!332号在哪里?”
日本士兵拿着喇叭喊。
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手臂上缠着绷带。
“去,看好你的儿子,别让他乱跑。”
日本士兵将小孩往前一推,恶狠狠地说道。
“是长官。”
那男人拦住自己的儿子,慢慢的退回人群,走的一瘸一拐。
“怎么还有孩子?”
周弦小声问。
“问我?”
徐阿大皱眉,啐了一口,
“呵,你们警察厅不也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吗?怎么?现在有同情心了?”
周弦无法回答。
约半个小时过后,日本士兵赶着人回到了房间,然而房间关上没多久,又被人打开了。两个日本士兵拿着枪,站在门口,冲着里面喊:
“575,出来!”
周弦仍旧缩回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房间里都寂静一片,没有人敢抬头去看那两个日本人。
“575!”
日本人又喊了一遍,面色很不好看。
“叫你呢,去。”
一旁的397推了一把周弦。
周弦一愣垂下头,看到自己胸前的号码。
他默然站起来,走到门口。
“走。”
两个日本人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
沿着灰色的走廊弯弯绕绕下了楼,他们来到一间军用手术室。
那里已经有了好几个日本军医,身上穿着白大褂,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笑声。
他们看向周弦的眼神里带有一丝如同看猎物般的冷漠的怜悯。
“啊,575号。”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军医走过来,用流利的中文说道,
“我是佐藤医生。我们现在需要冻伤实验数据,这项实验非常重要,需要你的参与。”
周弦瞥到台子上摆的折射着森森银光的器械,喉咙干涩,艰难地开口: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佐藤微笑着,冲着旁边的两个士兵勾勾手。
“科学进步,仅此而已。你的牺牲将为帝国医学做出贡献,这是你的荣幸。”
周弦被按在手术台上,皮带固定住他的四肢。他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放弃了。
想要逃脱?想要反抗?不可能的。
“今天我们要继续观察低温对组织的影响,需要多组数据,这是第6组。”
佐藤对周围的军医说道,
“降温至零下5度,暴露30分钟,现在开始。”
温度一点点降下来。
周弦惊恐的闭上眼。
寒冷,起初只是寒冷,一种尖锐的无孔不入的寒冷,正在一点一点刺激他的皮肤。
他开始忍不住的颤抖,因寒冷而颤抖。
然而渐渐地,那尖锐的刺痛感开始模糊,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空洞而又死寂的麻木。
周弦动了动手指,它们似乎还在,但感觉已经完全消失,它们变得笨拙而迟钝。
“已经20分钟,生命体征记录。”
佐藤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继续维持。”
时间一分一秒走的缓慢,寒冷慢慢变成了不冷,然后变成一种诡异的温暖,从指尖蔓延上来。
“30分钟结束,回温。”
佐藤满意地看着他的双手,像是在看一件作品。
仪器被关闭,周弦的手被抽出来,暴露在室温下。
刺痛便是在这时候到来的,甚至比刚才严寒所带来的疼痛更加强烈。
皮肤呈现出了蜡样的苍白,随后变得青紫发红。
周弦忍不住呻吟起来。
“很好。”
又不知过了多久,佐藤看着旁边的军医在一张单子上记录了些什么,随后叫来了两个日本士兵,
“把他带回去。”
手脚上的皮带被松开,周弦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被两个日本士兵胡乱拽起来,架着丢回了小房间。
“周弦,周弦?”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陈青山正半跪在他身边,见他醒了,连忙问道,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低温……实验……”
他张了张嘴,忽然想起父亲,泪水无声的顺着脸颊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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