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帝之则

　　领头的西伏降兵被带至定安王营帐，帐内除了定安王本人外，渊生、武耿耿、以及武、孔、厉三位将军也全都到场。

　　只见这位西伏降兵取出了一瓶紫黑色的药水，径直涂抹在了自己的须发上。不消片刻，原本黝黑的胡须鬓发纷纷显露出银丝条条。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这位西伏老兵娓娓道来。

　　愚冢崖不可逾，违者必亡。西伏国主虽年迈昏聩，但也不至于逆天而行。因此，西伏上下原本的策略是守株待兔，一举歼灭企图入境的北渊军后，再焚毁栈道即可。但皇三子魏蟲却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眼看西伏国主乌衍大限将至，太子乌传为人敦厚无为。朝中大臣虽然各个狡诈如狐，但对于拥立太子一事，却是众志成城、立场坚定。

　　魏蟲的母族虽然尊贵显赫，但他的姓氏便已经注定了他与皇位无缘的命数。魏氏族中的男人们虽然有心助他称帝，但却苦于志大才疏，除了野心，一无所有。不仅于谋算上毫无助益，就连在钱财银两上也是捉襟见肘。

　　毕竟，西伏国无人不知，魏氏是靠女人经商得来的富贵，那群坐享其成的男人们不仅自诩文人清高不愿沾染凡俗，更是以避世养蛊为志。他们不敢与太子一党正面对抗，只能借力于精神胜利法，要么写几首酸诗公之于众，给人泼几滴不痛不痒的脏水；要么暗中养蠱，妄想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对手活活咒死。

　　皇三子魏蟲自知在西伏国称帝无望，便把算盘打到了北渊国的身上。也不知伙同他母妃用了些什么伎俩，总之是让西伏国主点头出兵了。但皇族兵权一直掌控在太子一党手中，西伏国主能给的皇室直属军队不过两万，且都是些边角料的货色。也就是说，在这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中，有近三万人都是新征入伍的西伏平民。

　　据这位西伏老伯所言，那些少数族裔的士兵最为可怜，他们是被人直接破门而入，以家人性命相要挟强征入伍的。而和老伯一同收编入伍的那几千名士兵，则是来自在西伏有些根基的大族，影族。

　　或是忌于此族势大的缘故，相较而言，对他们的征召稍合情理，走的流程也还顾及了 “正规” 二字。这便给了影族父辈们贿赂长官，替长子□□赴死的时间。

　　西伏老伯缓了口气，将身子往下伏得更低，开始进入真正的正题，

　　“定安王，北渊的各位将军们，我们这支军队不过是东拼西凑而成的草台班子。照理说，入境北渊后，理应一触即溃，全军葬身在愚冢崖下才是。

　　可我们入境至今，除了你们极北大军以外，遇到的每一支北渊军队皆是远远瞥见我们的人马，便立刻扭头避之不及。在你们极北大军赶到之前，北渊国如若无人之境。

　　再者，皇三子魏蟲向来疑心颇重。他担心太子的人会借着运送粮草的机会前来打探，因此下令全军快马加鞭，妄想以最快的速度斩杀北渊皇帝，入主盛京皇宫。以防太子的人知晓北渊实情后，也来争抢这块唾手可得的香饽饽。

　　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浪费任何时间精力去烧杀抢掠北渊城池，更遑论屠民焚城之举。皇三子要的，本就是北渊国完完整整的土地和百姓啊！至于那些被抢夺一空的城池、惨遭屠戮的群峰县，究竟是谁的手笔，还请定安王和各位将军明鉴！”

　　一阵肃杀般的沉默后。

　　“孔将军！” 定安王厉声喝道。

　　“末将在！”

　　“太后请来的那三位 ‘败’ 将，立刻，就地斩杀！”

　　“末将遵命！”

　　有意将自己隐身至角落的渊生，此刻微微蹙起了眉头。他神色复杂的凝视了会儿定安王，最后埋下头，继续缄默不语。

　　定安王对此并无察觉。他下令后，转过头来慨然的看向眼前的西伏降兵，“说了这么多，你想要为自己求什么？”

　　霎时间，西伏老兵泪如雨下，“我们这些人大多都已年近五十，想求王爷、各位将军留条性命，我们想试试，试试能否活着，活着再次越过愚冢崖，活着回...回家。”

　　“本王答应你。” 他看向武耿耿，“你，和俘虏营的人一同将人送至极西愚冢崖。差事办好了，回来给你升官。”

　　武耿耿跪地受命，“小人领命！这是小人该做的，并非战功，按照规定不应无故提拔升迁。哎哟！！！”

　　武壮壮从背后一脚踹在耿耿的屁股上，“婆婆妈妈，娘儿们儿唧唧的，废话咋就这么多！”

　　武耿耿被踹得下巴一把杵进了地里，他啃着一嘴的泥巴，梗着脖子回嘴道，“小人没说错！你对王妃不敬！王妃说了，婆婆、妈妈、娘儿们儿都是好词，好话！不是废话！而且王妃就从不说废话！”

　　耿耿越说越气，瞪着眼珠子朝他叔父吼道，“你也违反了军纪！理应被处置！”

　　武壮壮气得七窍生烟，眼珠子也瞪得跟个轱辘似的，朝着他小侄儿的屁股又是几脚狠踹，“呸！你哪只耳朵听到老子说王妃的不是了？老子什么时候违反军纪了？”

　　武耿耿脸涨得通红，他双手撑地，以防咣咣砸地的下巴再凿出个土坑，“你是我叔父，你不避嫌！你让别人知道我是你侄儿！你就是违反军纪！就该被罚！”

　　“北渊军中一介小卒尚且如此，我们西伏输的不冤。” 西伏老伯看着耿耿，感慨道。

　　一阵闹腾过后。正当武耿耿领着西伏老兵就要离开营帐之时，定安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马将他叫住。

　　“武耿耿！”

　　“小人在！” 耿耿奇怪的转身应道。

　　定安王无奈的抿了抿嘴，嘱咐道，“是让你将他们送至北渊边境，愚冢崖脚下，没有让你将人护送过崖。”

　　“这是自然，这位军官自然是要 ———”

　　未待西伏老兵说完，一双清澈的眼眸不解的看向定安王，“小人自然是要护送老翁们跨过愚冢崖的。这些老者数量众多，有好几千人，一人一舟横渡九渊是无法做到的，只有大家一起通过栈道横跨愚冢崖。”

　　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定安王不再言语。

　　一旁瞠目结舌的武壮壮直接原地起跳，一脸抓狂的怒吼道，“你个小崽子嫌命长啊？且不说这愚冢崖的诅咒能应验几分，你一个北渊士兵领着一群西伏逃兵入境西伏，你———”

　　“他们不是逃兵，他们只是打了败仗。” 武耿耿义正言辞的更正道。身边的西伏老兵眼眶顿时微红，他想要抬头凝视这位少年，但突然涌上心头的尴尬与难堪，让他难以直视黑暗里过于明亮的光源。

　　耿耿继续道，“王爷许诺了让他们回家，那么小人所受之命自然是将他们所有人护送到家。无论他们的家在何处，需要经过何地，都是小人的职责所在。小人身在其位，理应尽职尽责。”

　　“去吧！” 定安王大手一挥，同时拦下了预备继续跳脚的武壮壮。

　　待武耿耿一行人离开后。

　　“王爷！您这是要让耿耿去死吗？！我武家可就这么一个———”

　　武壮壮急赤白脸的正要叫屈，却见定安王默默转身，一头扎进了一只榆木箱子里，左掏右挖的寻摸起了什么物件。武壮壮一头雾水，瞬间哑然。

　　“哎哟！喏！找到了！” 定安王说着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根硕大的棒槌。

　　他走到厉将军面前，将棒槌递给对方，“劳烦厉将军随行，在愚冢崖下将武耿耿打晕带回来。你只管朝他的后背放心招呼，不用担心会伤了孩子。”

　　说着他颇有些得意的指了指那只大棒槌，“这不是一般的棒槌，随便您使多大力气，都动不了这孩子半分筋骨，只会让连接心神的经脉因受外力冲击而暂作休憩。”

　　武壮壮听罢总算松了口气，正欲朝厉将军行大礼以示托付。岂料，渊生突然走上前来，开口道，“父亲，让儿子随行吧！”

　　定安王怔了怔，他没有抬头，一双眼眸黯然的盯着那只大棒槌，幽幽的问道，“你是说，你想独自前去西边边境？”

　　“儿子想要护送那几千位替子从军的西伏老兵至愚冢崖下，也想替武叔护佑耿耿平安。” 他语气平静、淡然，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诶！好好好！你们一同长大，他最佩服你不过了！肯定能听你的话！说不定连这棒槌也用不上！” 武壮壮如释重负的拍着肚子大笑道。

　　定安王抬头，示意众人离开。孔将军迫不及待的将那只大棒槌交到渊生手里，然后拔腿就跑。

　　待营帐中只剩自己与渊生两人后，定安王伸手，紧紧握住养子年轻的臂膀，“你为什么想要同去愚冢崖？你母亲给你来信了是吗？她腹中所怀的三青鸟转世即将临盆，为什么非得此刻前去西伏？羽族的老巢，还在西伏境内？不对！应该是在雪漠以北才对啊！不然她为什么要哄我建造云中郡？难道她又在诓我？羽族的老巢到底在哪儿？另外两只三青鸟转世又在哪？难道真的都在西伏境内？！回答我！！！”

　　渊生看向定安王，神色一如既往的镇定、从容，“您口中的母亲，是指哪一位？玄英？玉沐？还是，战尘夫人？”

　　话音刚落，那张历经风霜的面容不禁一阵抽搐，形同痉挛，难以自控。此情此景虽然来势凶猛，但须臾片刻之间，却也去的突兀、悄然。

　　定安王有些勉强的讪笑道，“她告诉了你什么？你和顺诚的身世？三青鸟的传说？羽族？还有呢？还有什么？”

　　“还有她所知所晓的一切。”

　　定安王一愣，“什么时候？”

　　渊生轻笑，“有些时日了。”

　　“你———” 定安王顿时语塞，随即不禁自嘲的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原来为父竟然是这王府中唯一的傻子。”

　　他顿了顿，压低嗓音问道，“顺诚，也什么都知道了？”

　　渊生闻言，笑意更甚, “孩儿愚钝，听不懂父亲想要暗示什么。不若请父亲明言。”

　　定安王登时怒不可遏，一张老脸羞得通红。他青筋暴起作雷霆状，却将嗓音压得更低了，“玄英定是将你身上的血咒怪罪在了为父身上！血咒是你的亲生父母所为，与本王无关！本王将你养在膝下，视如己出，自问对你百般疼爱，无有不依！”

　　渊生不置可否的点头道，“您所说的皆是实情。为了向我的生父证明您对他的一片丹心，您不惜自告奋勇，接过养育我这只 ‘容器’ 长大的重任。这，也是实情。”

　　“这，这都是为了———”

　　“为了君臣大义，为了顺氏皇族的千秋万代。” 渊生漫不经心的抢白道。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对顺大丰不敬。

　　“玄英也一早便知你只是个‘容器’！那么，她对你的悉心照料又有什么不同呢？” 定安王百口莫辩，不禁眼含揶揄的诘问道。

　　渊生沉默了会儿，随后喃喃自语，“不一样。母亲，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

　　“因为在母亲眼里，我是渊生，不是一只 ‘容器’。况且，母亲在你们的眼里，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母亲，不也只是一只雕刻精美、用料讲究、宜室宜家的 ‘容器’ 吗？”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疯了！你被那个疯女人洗脑了！” 定安王怒道，但他的音量依旧备受理智掌控，被压得极低。

　　渊生将脸撇向一边，不愿再做言语。

　　定安王缓了缓心神，再次语重心长的劝道，“血咒一事未必成真。羽族的存在，千年来也从未得到证实。先皇临终前，被西伏的方术之士蛊惑愚弄也是有的。顺诚的身世，想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你自然也就明白，为父和你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是顺氏皇族的后代，是北渊国的未来！你怎可如此轻率的便要了断我们的父子亲情？！”

　　“父亲。” 渊生忽然开口将他打断，“您不是从来不愿多惹事端，只想在云中郡偏安一隅的吗？”

　　他眼神犀利的打量起这位被自己唤作父亲多年的男人，“群峰县被屠，您其实，很开心吧！”

　　“渊生。” 定安王屏气敛息，他没有继续演绎先前的暴怒，神色也已经恢复如常。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有一丝反驳的意图，而是一字一句，条理清晰的质问道，“无论是为父，还是为夫，我顺大丰有对不起你和玄英一丁半点吗？我自问，已经竭尽我能，做到了尽善尽美。”

　　渊生点头，并不否认，“的确，无论人前人后，您为父、为夫都已经做到了完美二字。不过，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便告诉过我和顺诚，凡事完美，必有假象。”

　　定安王听完并不气恼，他摇摇头，轻笑道，“你还年轻，幼子依恋母亲也是常事。但总有一天，你会长大。届时，你会和我一样，经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你会追逐、占有、征服、驯化，你会按照她们宜室宜家的程度，娶妻、纳妾，绵延子嗣。不仅如此，你更会与世间万千后生无异，终有一天步上父辈的后尘。你将追名逐利，成为权利欲望的马前卒；你也将淡泊明志，沦为道德纲常的阶下囚。你不仅会忘记此时此刻的自己，你还会转身将为父脸上的这张面具亲手戴上。而这张面具一旦戴上，便会与你的灵魂交缠相融，一生撕扯不尽。”

　　渊生听罢，略作沉吟。片刻后，他释怀的笑了，“所以，母亲都说对了。”

　　定安王凝视着眼前分外陌生的孩子，一双眼眸即便看尽沧海，也难掩他此时此刻的悲凉与苦涩，“看来，短期之内，你是不会选择为父了！”

　　他叹了口气，挥手道，“去吧！去愚冢崖下拦住武耿耿。然后，与你的母亲，与那只三青鸟转世，相聚吧！”

　　渊生转身，正欲离开之际，定安王突然再次开口，“所以，玄英也在做戏。从头至尾，她也不过是在和我做戏。”

　　渊生回过头来望向这个男人，表情似笑非笑，“母亲那不算做戏吧！依儿子看，那只能算作接招。母亲聪慧，接住了您抛向她的所有招数。”

　　“无论如何，我顺大丰是爱她的！我顺大丰，是真心爱上了她！” 这话说得，有几分若有似无的哽咽。

　　渊生歪着脑袋略作思索，随后笑道，“然后呢？母亲应该如何回报您的这份爱？将三青鸟转世献出吗？‘得皇权富贵，免生老病死’，成为四境合一时的不死之主，是任何凡人都难以抵挡的诱惑吧！”

　　“为父在你眼中，真就如此不堪吗？” 定安王无力的喃喃道。苍老的面容上，血色难寻，唯余颓败。

　　“这个问题，只有战尘夫人能够回答您。”

　　他转身朝外走了几步，忽然踌躇着再次回头，“父亲。您的这张面具，儿子今生并不打算佩戴。若能穷尽此生，好好做个 ‘人’，儿子便已经无憾了！”

　　渊生离开后。良久。一位侍茶小卒未经传唤，擅自进入主帅营帐。

　　“王爷。” 侍茶小卒双手空空，淡定的等待着定安王的指令。

　　“立刻前去西伏，通知朵兮避难。玄英，要对他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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