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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名9
年前李四月从他爸那儿新得了一本英文小说,辗转着就被拿去厂里的锅炉房垫桌脚,姜重名值班的时候被封面上隐隐约约的欧洲女郎吸引,从地上拾起,揩揩灰土,食指摩挲着封面那墨绿色丝绒裙子下忧郁的女郎,而后不经意地翻开,只见扉页大大地印刷着四个单词。
“Open up your mind.”
下面被人用铅笔重重画了混乱不堪的横线,添了新的两行:
——欧喷,阿普油,□□的。
——请敞开,你的,心扉。
那丑陋的字迹不知向姜重名传达了什么信息,他忽然热血沸腾起来,把那本薄薄的书随手扔下,冲出了锅炉房。
此刻,喻梅正在鼓捣喻秀才托朋友从广东带回来的海燕牌收音机,溯鹃坐在一旁,也不看喻梅的所作所为,一手撑着下巴,抬着头往窗外看着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
喻梅是一点也不理解溯鹃近来的怪异,就从几个月前出的那趟远门开始。
姜重名见喻秀才不在家,便更加大胆,直接闯进来,喻梅的房间正对着小院,他从前总在夜里翻墙进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阿梅——”
收音机运行正常,她父亲最近超级迷恋的那位邓小姐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有盖过收音机的呼唤声飞来。喻梅心头突得一跳。姜重名?
门从外面拉开,姜重名头发又长了许多,自然的羊毛卷让他整个人有了一股迷人的颓丧气息。眼睛里的火苗却没有被长发掩盖住,他就这么盯住喻梅,喻梅莫名烧红了脸颊。
仿佛对解下来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感,喻梅站起来走向穿着一身牛仔的男人。
“你有话说?”
“我有话说。”
“说。”
姜重名忽然沉默,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收音机机械地验证着时间从不停留,仿佛听清楚了邓丽君哼唱的歌词,姜重名清清嗓子,鼓足了气,上前一步,揪着喻梅的领子,像要打架。
“欧欧……欧喷,阿普油——□□的!”
“什么□□?”
喻梅皱眉,她不喜欢姜重名弄她的衣领,仿佛要把她的衣服撕碎。
“英语!欧喷,阿普油,□□的。是一句英语。”
姜重名也反应过来自己紧张地把喻梅整个人都快要提起来了,赶紧松开,然而手还是没有离开喻梅的身体。
“姜重名少放你娘的洋屁。”
喻梅也莫名激动,溯鹃记得,每一次喻梅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会说脏话,喻梅是不知所措了,姜重名也知道,所以他趁机又上前了一步,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了距离。
姜重名觉察到溯鹃的视线,垂下眼睑看了她那边一眼,喻梅知道不妙,赶紧打开门跑出去,还顺手给两人关紧了房门。
“管你娘的,就放洋屁怎么了?老子就要说,欧喷……□□的!□□的!”
说着说着,姜重名激动地眼眶红了,喻梅仿佛也感受到这句话带来的某种情绪,用尽全身力气回应着姜重名那令人热得窒息的拥抱,这个回应太激烈过了头,融化得姜重名眼前一片潮湿,那从未见过的潮湿顺着眼睛贴在了喻梅的脖颈上,喻梅忽然静下身体,低低叹息,如泣如诉,又如怨如慕。
姜重名听得清清楚楚。
“那□□吧,卖就卖吧,卖就卖吧,大男人的你哭什么。”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
郑溯鹃可没有乖乖跑远,她每天的心思都透过窗户飘进李四月家那间最大的客房了。她就紧贴着喻梅的房门,一直听着房里的动静。
一直听着男的说“要什么老子都给你”,听着女的说“带着张嘴就来讨媳妇了?”
男的说“就说嫁不嫁吧”,女的又没了声,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好半天是男的又笑着说“那就是嫁”。
直到太阳都落下去,房间里再没有低低说话的声音,忽而又有稀稀落落布料碰撞着地板的声音,再凑近些,喻梅在忍耐着什么似的发出了某种溯鹃十分陌生又莫名渴望的声音。
……
她跑出了喻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一直明白良县不是她家,只是喻梅的家。
那么去哪?曾经想着要跳舞跳到北京去,北京可要怎么去?
北京在哪……
北方的北方,远了又远,听说火车都不能直接到。
不对。
她忽然静默了。
北京就在这,就在良县。
李四月家。
溯鹃只犹豫了一瞬,便在黑暗的巷子里奔跑起来,以她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着,在还看不见任何一点光亮的此时。
后来溯鹃曾无数次回想,她那晚的思绪源于何方。
是仅仅因为陈学祎知道北京?还是因为溯鹃确认整个良县唯有他能解开今晚喻梅和姜重名带给她无限的疑惑、宿命般的幻梦。
李四月家的房子是这边最大的,一眼就能看清整个布局,没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溯鹃一瞬间泄了气,开始疑虑自己要做什么。
这几天李四月都没怎么来缠着她,她就知道李四月肯定出远门了,喻梅说是跟着他父亲回老家奔丧,李家没有其他什么人。
又大了胆子。郑溯鹃,你怕什么,又不是没有在黑夜里见过那个人。
何况该庆幸这个黑夜,黑夜让所有的人都更强大。
李四月曾在一次谈笑中提过怎么翻自己家的墙,从前李副县长把四月反锁在家里边期待他勤奋刻苦,其实根本没有锁住。
溯鹃手脚细长,身姿也轻捷,小心谨慎着爬上花台,月光正在此时出来了,照亮了溯鹃的视线——李四月说过的那个石凳就在那儿!
缓缓跳上去,走进了李家的屋子。
眼前应该就是那个人住的地方了。
她轻拍了两下自己难以平息的胸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手轻轻敲打,“咚、咚、咚”,她每两下之间停顿相同的时长,她也开始害怕他真的能听到。
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开门。
看来已经睡着了。
溯鹃松了口气。整个人累极了,瘫软下去,蜷缩着蹲在那房门外,沉沉地紧靠在门上,心里最后起了念头,下午那首歌在收音机里一直循环,她在门外都要耳朵起茧子了,怎么唱的来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就快要睡过去。
“腿酸吗?”
好像在一场梦里,陈学祎杵着拐杖向她走来,问她腿酸不酸。
“酸,我两条腿都酸。”
既然是梦,就要随她心意。
“素娟,那你慢点,我扶你……”
眼前这个人,他手掌握着的就是那个她给李四月找的龙头样子。
不是梦。
她清醒了。
要个瘸子来扶她?溯鹃麻利地起身,眼里蕴着一丝笑意,避开陈学祎将要扶她的手,眨眼的功夫已经闪进陈学祎的房间。
“素娟,你……”
陈学祎看着自顾自坐下的郑溯鹃,一时想不出跟她说点什么。
“陈老师,”溯鹃也不管他,仍旧是眼里漾出笑意,月光晕染过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的是什么意思?”
……
“别人告诉我的,欧喷什么油什么□□的,说是一句英文,陈老师,一个男的对姑娘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学祎被闹了个大红脸,听完溯鹃完整的解释,才放下心来。
“我明白了,是Open up your mind.”
真好听啊。
英国人说的话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话。
看着陈学祎的侧脸,溯鹃立刻反驳,不是的,是陈学祎说的话是世界上最美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
“敞开心扉。”
溯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素娟,那你要回去睡觉了吗?”
“我睡不着,而且今晚可能都没有我睡觉的地方。”
结合小姑娘刚刚一系列不正常的表现,陈学祎也猜了个大概,实在棘手。
“那是什么?”郑溯鹃尽量让自己天真地像一个好学的学生,指着角落里一个棕色的皮箱子。
陈学祎看过去,居然没有多怪溯鹃的多事,打开了皮箱,拿出里边的东西,“是小提琴,”说着已经掏出一块松香,涂抹着琴弦,又看一眼若有所思的溯鹃,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或只是想练练手,他笑道,“它会让你今晚更睡不了觉。”
溯鹃只在很少很少的时候听歌舞团的其他人说过小提琴,最近的一次是李四月搞来的一个叫穆扎的外国人的唱片,里边就有一个和钢琴、手风琴完全不同的声音。李四月说那就是小提琴。
而眼前竟然就有一把小提琴。像一个大葫芦立在陈学祎的大腿上。
陈学祎就坐在原位不动,缓缓拿起琴弓,另一只手扬起优雅的九十度夹角,轻轻下滑琴弓,打破一室的迷乱思绪。
郑溯鹃听不懂小提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完全清醒,继而就是后怕的羞耻感,然而这一切都渐渐淹没于提琴的阵阵悠扬欢欣与低落寂寞之中了。
一夜如此,没有半点预料中的惊心动魄。
敞开心扉,她半懂不懂,至于喻梅和姜重名,溯鹃也并没有完全明白,然而已经无须从陈学祎处获得,那西洋的乐器已经让她云开雾散,陈学祎可以带她见识的远超于她自卑而狭窄的心。
好在时犹未晚,多亏鲁莽的这一回,她从此总是可以安然出入这道门。
而陈学祎未曾料想,自己也竟然将心扉像这扇木头做的房门一样,一开再开,甚至开无可开,继而妄想掠夺别人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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