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影下

　　外头的天已经阴沉下来，看似要起风降雨。大殿湿气有点重让人难于呼吸。洛茯苓双手交叠安静地坐在下首的位置上。宫里软垫很舒服，绣着细密繁琐的银纹，里面大概塞了雀毛鸭绒之类的软物，触感柔软，让人很是放松。
　　出乎洛茯苓意料的是她并没有等很久，殿外忽然就有了裙钗步摇摇晃碰撞的声响，银铃交错很是悦耳。成落玉快步走进来，后面的女官宫人竟跟不上她的脚步。
　　洛茯苓规矩地起身，对着成落玉跪拜道：“微臣洛茯苓，拜见诚王妃。”
　　成落玉抽动嘴角，冷哼一声越过她往前走了几步，明明眼前就是凤鸾宝座却立住了身子没坐上去。
　　“怎么，你想见我，是赶着要给我道喜吗？”成落玉脸还是冷的，言语见却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我可不喜欢见到你这幅模样，你这宠辱不惊的脸可真是太令人讨厌了。”
　　洛茯苓咬咬牙，压下眼底的怒意，仍旧恭敬道：“王妃身份尊贵，不必为我这样的人不高兴，王妃不想看到我的脸那以后便再不要见了。”
　　一时之间殿上竟无人敢再发出声响，半晌成落玉斜了身旁嬷嬷一眼，那嬷嬷会意，上前照着洛茯苓的脸给了两个耳光，霎时粉白的脸上便生出凌厉的红印，洛茯苓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扇出了泪花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王妃娘娘面前自称我。再说错可就不止掌嘴了，仔细着点。”
　　洛茯苓听了攥紧了拳头，红着眼低下头去应了那嬷嬷的话。
　　成落玉笑道：“这才对嘛，你这样的模样就是要摆出这种楚楚可怜的表情才好看，才会让人怜爱你。我最不喜欢你那跟文伊人一样不可一世。”
　　她俯下身捏着洛茯苓粉白的下巴：“你是个有本事的，外头那样编排你，你竟然还能这般淡定自如，我很想问一问你被千人骑万人踏的滋味如何。”
　　“。。。。。。”
　　“你看看你这样，可真叫人难以自持，怪不得那些狱卒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与你云雨巫山，哈哈哈哈哈哈，遗憾的是我不能亲眼看到那样的场面，啧啧啧。”
　　“。。。。。。”洛茯苓已然听惯了这样的嘲讽，她垂下眼去不去看那华丽却狰狞的女人。
　　见人不说话也不回应，成落玉觉得有些无趣便放手转身道：“说吧，你要见我做什么。”
　　“微臣斗胆，向王妃娘娘求个情。国子学博士贺白两日后便要上刑场，他是微臣恩师，求娘娘饶他一命。”洛茯苓重重的磕了个头：“娘娘发发善心，我已无人可求，国公不愿再见我，我也见不到诚王殿下，真的没别的法子了。”
　　那嬷嬷脸色一变又要伸手去打她，成落玉却摆摆手：“洛茯苓啊洛茯苓，你所求我是真没法子帮你呀。你也知道许将军现在权倾朝野，王爷什么都听他的，他想要贺白死便就是我也没法子求情的。”
　　“什么？！”洛茯苓如遭雷击，猛地抬头对上成落玉有些无奈的眼睛：“许。。。许将军要杀贺白？”
　　“这还能骗你？唉，也不知贺白怎么得罪了许将军，当时王爷也是舍不得贺博士这样的人才的，但许将军可说了，非杀不可呢。”
　　这些话轻描淡写，却如一把利刃一刀刀捅进洛茯苓的肺腑，她感觉五脏六腑在燃烧，皮肉的汗毛直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许远宁那样温柔的人，那样光明的人，他永远都是光明磊落，深明大义，怎么就要去杀贺白，还要那样残忍处以极刑。
　　“嗨呀，外人道许将军对你用情至深我看也不过如此，还不是有事瞒骗你。”
　　洛茯苓微微颤抖，拼了命压下喉头的酸楚，抬头冷静地看着成落玉：“娘娘帮帮微臣，贬斥也好流放也罢，留他一条命可好。”
　　“我帮不了你。就算能帮我也不愿意。”成落玉拒绝的干脆。
　　“成落玉！”洛茯苓大喊一声，殿中众人皆惊恐。成落玉微微蹙眉，却也不恼怒，命令宫人都退出了大殿。
　　殿中无人，她不再有任何都掩饰，缓缓坐到了凤鸾上，居高临下看着洛茯苓：“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喜欢这样被别人仰视，看着人们匍伏于我的脚下，心里便无比畅快。”
　　“。。。。。”洛茯苓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咬牙看着她。
　　“用不了多久了，我便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位置上，受着万民朝拜。”成落玉脸上神采飞扬，眉眼中全然是兴奋。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成落玉嘴角扯了扯，她自然不会承认身边已经没有一个能听她讲心里话的人，她心中憋了好多的话，开心的不开心的，兴奋的伤情的，可是无人听她言语，有时她对着自己的侍女讲话，得到的回应全部都是麻木的夸赞与奉承，到后来觉得无趣她便对着镜子说，对着笼子里的雀鸟说，成落玉都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你太像文伊人了，让人看着就恨，恨得人牙痒，我看着你在我面前跪着，就好似看着文伊人一样，想想文伊人也低眉顺眼的样子，真是爽快。”
　　“文伊人，文伊人不是你师姐吗。。。。你对她。。。。”
　　“那时候我十四岁。”她抬头笑着：“人人都道文伊人才貌双全，是谪仙人，是启明星，便是将那花魁放到她跟前也能黯然失色，哈哈哈，真是笑话。你看看不过十四五年，现在外头多少人在传颂先皇后恭顺高洁，而她文伊人，有几个人记得她。”
　　“是朝堂有意抹杀她的功绩，是你们这些当权者让人们把她遗忘。”
　　“向来如此，她没本事，没法子在史书上留下她的名字，怪不得旁人。”
　　“她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她。”
　　“我们是同门师姐妹，自小她便举止狂放，她做什么都喜欢带着我，对外人称呼我作妹妹。我那时也是心中欢喜感激，跟着师姐见到许多人，处理许多事，看着人们对我们作揖行礼，听他们言语间的敬重。真好啊那时候。”成落玉大大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你是觉得我是个白眼狼吧，师姐待我好我还憎恨她。”
　　洛茯苓不说话，平静地等她说下去。
　　“跟着师姐越久我就??越难过，因为我发现只要在她身边，所有人的目光便都会笼罩着她，我也做了许多事，却换不来旁人一星半点的夸赞，我就像一个丫鬟，像月亮旁边微弱的星光，从来都是她的陪衬。我向师父，向父亲求一些关注，可他们总是会说是文伊人教的好，所有人对她都包容过了头，哪怕她离经叛道都有大把的人帮着她。出将入相，建功立业，她的光芒完全将我掩盖，我只能自称与她同出一门才能换来世人一点点的侧目。”
　　“所以，你嫉妒她。”洛茯苓听出了她唇齿间的恨意。
　　“对啊，谁叫她美艳动人而我相貌平平，谁叫她才华横溢而我资质平庸，我不甘心，我也想叫世人都来爱我，可是，只要有她在就不会有任何人看得到我。”
　　成落玉低下头来，笑吟吟地凑到洛茯苓耳边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文伊人案的首功是我，是我叫人拟了告她贪污的折子，是我想方设法将折子送到了皇上的案头。”洛茯苓身体一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那时候案子查了那么久，最后全然没查到我头上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让你想置她于死地？”
　　“我并没有想杀了她，谁知她真的贪了那么多钱，我不过是投下一粒火星，若她真是清白，怎就引火烧了身。我知晓先帝对她的忌惮，却不知皇上也对她深恶痛绝，势要让她身败名裂。”
　　“你原是想诬陷她，那要是她并未贪污，你不就是将自己架上台子。”
　　“少年人总是凭意气行事，我那时只是被嫉妒冲昏头脑，全然没有考虑后果，可是，老天眷顾我，你看，那仙女一般的人物不也是脏污不堪，不也就被我这么轻轻一拉就跌进地狱了吗。”
　　“。。。。。”洛茯苓不知该这么回话，文伊人是什么样的与她何干，总归是十年前就离世的人了，现在去纠结她是否清白又有什么意义。
　　见洛茯苓不说话，成落玉也不生气，只冷笑：“你看看你的模样，真是与她像极了，让人讨厌。”
　　“我的模样与文伊人并不相同。”
　　“邺城鲜有女子会有你们这样的神情，悲天悯人又自命不凡，真是让人恶心。”
　　“。。。。。。宗□□狱防卫甚严。”
　　“嗯？”
　　“王妃娘娘，宗□□狱关押了近三十个女囚，狱卒管教也颇为严苛，□□女囚要被杖责，一次便杖二十。”
　　“。。。。。”
　　“我在狱中七日，从未有我之外的女囚被欺辱，也从未有狱卒因此受到责罚，你知晓是怎么回事吗？”
　　洛茯苓颤抖着，眼前一幕幕全是那些歹人肮脏的嘴脸，耳中回荡着他们□□耻辱的笑闹声叫洛茯苓抓心挠肝想杀人。
　　“我想查，却什么都问不到。王妃娘娘，你知晓内情吗？”
　　成落玉看着洛茯苓半晌，居然笑起来：“嗯，我知道。你是不是想问我那些害你的幕后之人是谁？”
　　“烦请娘娘告知。”
　　“此事，的确有幕后之人，但我估计聪明如你都猜不到是谁，我虽然知道，但是我不想告诉你，看你这般落魄我没来由地觉着心里很是痛快呢。”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好过呀，许将军不是钟情于你吗，万一你俩两情相悦那我便是成人之美了，不不不那样不好，所以我非得让你们分开，看着你们这对怨偶都求而不得，那可真痛快。我原想着我哥对你不过是一时兴起，可谁晓得真就对你动了情，百依百顺，这怎么能行呢，你过得高兴我就不高兴了呀。唉，可惜，到最后看看，真情也不过如此嘛，我哥是不是就不要你了呢。”
　　“你真是个疯子。”
　　成落玉忽然就不笑了，眼神凌厉地瞪着她：“你如同文伊人一样，一出现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爱你，你的兄弟们爱你，我哥爱你，许远宁爱你，贺白爱你，你何德何能被他们爱着，旁人就算了我忍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魏川也这样，你不过是义妹，他为了你说我是毒妇，为了你非得要离开我，我那般求他，求他留下，求他看看我。”成落玉拧着眉红着眼道：“他还是要走，走得决绝，一点点的好都不愿给我，他不爱笑，唯一的笑意只愿对着你，凭什么凭什么，明明只要他说一句我就可以放下一切，明明只要他开口我就会跟他走，只要他对我好一点点我就会顾念他而放过你。。。。”
　　“你不会，你舍不得，唾手可得的权势与地位你不会愿意舍弃。”
　　“没人问过我，若他问了我会愿意的。”成落玉吼道，继而偏头垂眸呢喃道：“我愿意的。”
　　“无所谓了，我如今这般模样，被人践踏唾弃，你看了可开心。”洛茯苓低下头哽咽：“如果你开心了，请您饶贺白一命。”
　　“我不会帮你的。如果贺白死了能叫你难过那他就得死。”
　　“。。。。。”洛茯苓心已经凉到了底，转脸看到成落玉唤了宫人进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往后，你是万人唾弃的贱民，我是高高在上的国母，我会在高位上享尽富贵荣华，而你，就像污水里的蛆虫，永远在淤泥里挣扎。”
　　这话是对洛茯苓说的，也像是对着已经殒命的文伊人说的。
　　无功而返，回到小院天已经完全黑了，站在门口看着大雨滂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宫，怎么回的家。一路浑浑噩噩，心乱如麻。
　　她很想理清楚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可是怎么都理不清，大雨冲刷着她的脸。洛茯苓觉得自己好脏，无论怎么洗都脏，成落玉说得没错，她就像阴沟里的蛆虫翻不了身。可从头至尾，她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她真的丝毫不敢奢求过多，不敢接受许远宁的爱，不敢对别人有任何多一点的要求，就只是活着，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朦胧中一个人走到洛茯苓面前，给她撑起了伞。
　　洛茯苓抬头，撞上许远宁漆黑的眼眸。许远宁那样高大，向一座山一样挺拔，他伸手将洛茯苓揽进怀里，动作极轻，像护着一颗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草。
　　可洛茯苓忽然挣脱了他，后退一步跪了下去。许远宁心中一惊，瞪大眼看着她。
　　雷声轰鸣，她抬头，水色的唇抖动着，浓密纤长的睫毛上还粘着雨水，眼尾通红，衬得眉眼流转，说不出的清丽动人：“许将军，我不知道贺白怎么得罪了你，可他待我有恩，你饶他一命吧，我给你磕头了，求求你。”
　　许远宁眉头皱起来，心中一股火腾然而起：“他欺辱你，你还为他求情，他该死你知道吗，他该死。不只是他，咒骂你侮辱你的人，我全部都要解决掉。”
　　洛茯苓摇摇头，哭得更加伤心。
　　“在狱中欺负你的我全都杀掉了，左邻右舍嚼舌根的全部都关起来过些日子便都将他们流放掉，朝你扔石头的，那就让他们也被石头砸死。至于楚桓英，他负了你，我自然也会叫他付出代价。”
　　许远宁眼底的仇恨要溢出来，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些话，叫洛茯苓毛骨悚然，这样的复仇自己大快人心，可是他是许远宁，他怎就会有这样可怕的报复心，这怎么会是那个仁善的，抱有赤子之心的许远宁的想法。
　　“旁人不管，你放过贺白好不好。”洛茯苓仍然恳求道。
　　“凭什么！”许远宁咬牙发狠道。
　　洛茯苓怔了怔，神情凄然地低下了头。
　　“你起来，我不要你跪我。”许远宁伸手将她拽了起来。用力去擦拭洛茯苓脸上的雨水。洛茯苓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这是第一次洛茯苓主动去牵他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手掌有些粗糙地附上了许远宁的手背，纵然雨声极大，但许远宁还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雷。
　　“你想要什么？”洛茯苓问他，声音与雨声杂糅在一起。
　　许远宁眼神微颤，滚动喉结咽了口口水：“什么？”
　　洛茯苓凄然地闭上眼：“只要他能活着，我给你当牛做马。”
　　“他对你这样重要吗，就算他那样伤害你你也要救他？”
　　“求你了。”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洛茯苓低下头开始抽泣，对许远宁的提问什么都不愿回答。
　　许远宁心中一股怒火升腾而起，他攥紧拳头，眼中的杀气像是锐利的箭死死瞪着洛茯苓。洛茯苓默默地站着，泪珠子一颗颗从下巴滑落。许远宁咬牙切齿将她一把扛起大步冲进了屋。
　　屋内依然很冷，火炉已经熄了很久了。洛茯苓惊恐地被他扔在榻上，因为冷也因为恐惧开始不受控地抖动。
　　许远宁的体内有一团火在烧，烧地他颤抖烧得他无措，爱欲升腾而起快要烧坏了他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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