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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徐济从城外昭阳公主的庄子上回来,就发现自己进不去懋都了。
每个与他一同在城门口候着的游人都在不厌其烦地向新来者转述着他们刚听到的奇闻,梁国萧氏质子跑了。皇帝下令封闭九门,缉拿逃犯,懋都城三日内一律不许进出。
然而,还没等人们记清楚悬赏告示上萧弘的脸长什么样,城东南倏忽间腾起的滚滚浓烟又带走了懋都人全部的注意力。
到了晚间日常将要闭城门的时候,懋都城门却悄悄稀开了一条缝,一队金吾卫领着一长串镣铐加身的半大孩子从城里走了出来,他们身后的囚笼里甚至还装着不少仍在啼哭的幼儿。向来爱打听的懋都人此时也不敢多问,只默然地立在路旁注视着这支挂着泠叶城旗幡的队伍跌跌撞撞地穿过王朝最繁华热闹的道路又隐入夜色之中,向着荒凉和死亡之地走去。
徐济坐在城外的一处茶水摊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今日的第二晚馎饦,他得填饱肚子,才有气力随时跑路。
他认得下午起火的方位正是皇城所在,而刚刚被带走的那些孩子中还有穿着绫罗的富家子,再算上他们的年纪大小,徐济猜想那些半大少年应是那些被掳来的梁国女子所生。若是萧弘的逃离都已经迁累到了孩子身上,那生下这些孩子的梁国人估计已经遭受到了更为残酷的惩罚。如果他猜得没错,下午那场黑烟极有可能是宫里某个或某几个不甘心引颈就戮的梁国女子放火所致,而那些被流放的孩童就是皇帝对她们反抗的无情镇压。
虽然心下难受,但徐济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些流放的孩子了,他得想办法进城,拿走文书信印,然后赶快回到湄州去。徐济这会都有点庆幸起自己品阶不高,无人在意来了。萧弘离开懋都之后,必然会有所动作,边境上的湄州定会受此波及。他得在战火重燃之前,想办法提醒那些消息闭塞的湄州本地人,就算不能带他们逃离漩涡,他也不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白白他们送命。
徐济本打算等到后半夜,从之前查案时发现的城北护城河下的涵洞钻回城中。但等到月上中天时,趁着守城巡防换班的空档,老崔和徐溢见徐济迟迟不归,竟成功买通了侍卫,偷偷从城里溜了出来。
徐济说自己准备即刻动身,徐溢和老崔相视一笑,邀功似的从身后翻出两个包裹来。
徐溢去徐济那儿给他收拾了行礼,又给他带了不少褚燕苹亲自做的烙饼肉干,还给徐济塞了一叠银票,说是家中一切有他,请阿兄放心。
老崔带来的消息就没徐溢这么温情了。
徐济猜得不错,下午的浓烟确是由宫城失火引起的,而且放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追查了许久的那位良媛。她留下书信承认自己本是梁人细作,多年来一直在替萧弘打探太子身边的消息,甚至从太子书房里偷到过邺城驻防图和魏国粮饷开支账簿。此次萧弘出逃前曾给她留有命令,要她伺机对太子动手,但她与太子相伴多年早就动了真心,不肯再听萧弘差遣,权衡之下,宁愿一死以全家国与情爱。
老崔压着嗓子同徐济讲,“皇上气疯了,当场就下令把太子拘起来,不许他再插足梁国之事,转而将本已禁足的吴王放了出来,令他和镇远侯带人追捕萧弘。”
徐济不敢说什么,他很肯定那个良媛同杨俨长得足有七八分相似,她的那些习惯也不是梁人会有的,但她又偏要在萧弘逃跑的时刻承认自己是梁国人。若真是如她所言,她对太子用情至深,又怎么会舍得在这种时候伤害太子?而且那所谓的遗书又是怎么从大火中幸存下来的?
除非这也是萧弘和杨俨提前谋划好的一步,他们要的就是吴王出京。
一个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藩王绝不会再对他远在京中又不怀好意的兄长俯首帖耳,一个受尽蒙骗,急于自证的太子也绝不会容得下一个拥兵自重虎视眈眈的胞弟。萧弘要的就是他们兄弟阋墙,朋党对峙,唯有局面乱起来,他才有可能趁乱出击,达到他重整梁国的目的。
那么,萧弘的第一步就应该是引着吴王立下功劳?
徐济心下一紧,问老崔,“可知吴王向哪个方向去了?”他得想办法赶在吴王面前到达湄州。
老崔摇头,“还没走呢。得知吴王要去捉萧弘,他府上有个梁国出身的小歌女急得脑子都坏掉了,竟然拿着把剪子就去刺杀吴王。”
“什么?!”徐济骇然失色,吴王府上的小歌女?李执不也说他妹妹就在吴王府上?
老崔还以为徐济担心吴王呢,安慰他,“嗐,吴王殿下人自然没事。那女娃娃不过才十来岁,才那么一点点高,根本近不了身的,她人已经被吴王的护卫乱刀砍死了。”
徐济喉咙干涩,“那,那,”
老崔知道他是要问后续,很善解人意地接着说道,“吴王倒是没说什么,只教人把刺客扔出去。但皇上知道后却是雷霆大怒,不仅下令要诛杀所有梁国出身的女子,连那些梁国人生的孩子也得统统流放到泠叶城去了。吴王殿下今天没走成,就是在忙这事呢。”
徐济浑身僵硬,若果真如此,李执那不知真假的妹妹怕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
老崔还在絮叨,“你说也真是的,这好些姑娘都来了多少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也能算半个咱自己人了吧,而且好些还怀着呢,怎么连大着肚子的都算在里面……”
徐济很想拜托老崔去看看有没有一个长得像李执的,但又实在是怕给老崔惹麻烦,挣扎了半天最终只是把装着银锭的钱袋全给了老崔,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附和道,“有空替我给这些苦命人多烧两张黄纸。”
老崔见徐济面色白得诡异,很想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没来得问出口,徐溢就匆匆跑来提醒他们,时间到了,换班快结束了。
徐济朝着徐溢和老崔弯腰下拜,以示谢意。徐溢避开了这礼,只说阿兄且安心去,家中阿娘和三弟有他看顾。老崔更是噙着泪花,要徐济一路小心,实在不行,就带上李执一起尥蹶子跑路,别把小命搭上了。
徐济笑着应了,再次道别后,翻身上马,星夜向着湄州疾驰而去。
远在江州的李执自然还不知道京中的一切变故,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仍是下乡巡访,看哪里还有藏着没拔完的米壳花或者是哪处庄子里还有漏了的饥民没得到救济。空闲的时候,李执也愿意自己挽着裤腿下田,帮着一些看起来气力不怠的老人家一起翻地犁田。江州乡下的农夫健妇渐渐都要习惯了有这么一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但好赖能有两把子力气的李三会隔三差五的在他们的田间地头晃来晃去。虽然李执一开始也时常闹出些专帮倒忙的笑话来,但后来等他逐渐上手了,大家都喜欢拽这个嘴甜不惜力的小郎君去自家地里帮忙。
江州州府对李执的行为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只要这位别来磋磨自己,不论他想上何处闹腾,江州别驾都愿意一路敲锣打鼓地欢送他去。
彼时李执人还没到江州,他的亲卫就趁着夜色将江州各处的米壳花田点了个遍。若是有不长眼的敢上前阻拦,便会看见一个全身甲胄的军士从火光中走出来,接着就会瞧见一块印有吴王徽记的腰牌在自己眼前晃悠,军士会放下手中擒着的三尺铁剑和还在燃烧的火把,用两根手指捏着从背囊里掏出的笔在他们自带的小本上记录下来者的姓名和反对原由,最后会递上一块同样刻着吴王徽记的木牌,说是凭这个过两日能去江州城里找李三换粮。如此一来,本就只是看护主人财物的各位庄头自然不会拼命,由着这群外来人一把火烧掉了江州富贵人家的大片田地后,反倒喜滋滋地抱着木牌回家安心等京中特使的到来去了。
江州州府对此敢怒不敢言。如今谁不知道吴王颇得圣眷,这位桓乡侯就是由吴王罩着。何况他们如今每日用以糊口的米粮就是人派兴庆将军送来的,实在是没底气同人发难。在听说了溧州刺史本想先下手为强,结果儿子带银子全被坑没了的故事后,他们更是没了想同李执叫板的勇气,只想安安静静地等着风头过去,能保住自己头上本就振翅欲飞的乌纱就行。
章雁予和程随同他在溧州城就分道扬镳了。虽说他们也是得了昭阳公主的吩咐前来襄助李执的,但这两人借用岷山马场的马这一行为却是实打实的先斩后奏,将溧州刺史收拾老实了还得乖乖回去给小周将军负荆请罪。
经过这一通折腾,章雁予对李执的态度倒是好了不少,临别前还叮嘱他仔细别在江州栽了跟头。李执闻言笑得很是没心没肺,说自己这会正举着吴王这面虎皮大旗呢,才不会有人敢来招惹自己。
李执料想的一点也没错,由于他如今有吴王罩着,又有溧州之事形成的恶名在外,等他终于将溧州的一切安排妥当,踏入江州地界时,整个江州州府都表现出了异常的殷勤。就算严忌语带着江州豪绅“自愿”捐献的赈灾款离开后,江州别驾仍是对孤身在此的李执言听计从。
李执要毁米壳花田就让他毁;要按实际受灾人数发放救济,就派人拿着户籍名册跟着他一镇一乡地核查;要分发种粮催促春种,就拨了人每日扛着粮袋挨家挨户地上门发放;至于建棚施粥,以工代赈,寻医防疫等种种常见的救灾措施,更是只要李执提出建议就无有不应。
江州别驾甚至愿意放李执直接住到村里去,大有一副钦差要是听信山野村夫谗言那也是老夫时运不济的听天由命。
在江州府这般粗放狂野的配合下,李执虽然累得每日都是倒头就睡,但却越发胆大,他甚至想以江州为试验点,好好查探一番富绅圈地的问题。正好江州地势平坦,无甚遮拦,高门隐瞒田亩,侵占良民耕地的情况都能一目了然,还能对乡绅租税的抽成情况做一番探寻。若是真能借此机会找到些什么,那更可以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只可惜,李执才刚和村里的乡亲们混熟了些,哄得他们愿意多讲一些城里老爷们的事情,就又见到了严忌语。
严忌语率一队轻骑疾驰在前,江州府不知从来凑出来的半副仪仗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行人一路尘土飞扬地追到了刚下了稻种的田埂边,见了李执便齐刷刷地躬身下拜,“见过桓王殿下!”
李执不知严忌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肯应着茬,严忌语却等不及李执让思索再三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绣着纹章的黄绸子往李执手里一塞就要拉着他走人,“事急从权,还请殿下多担待。”
李执扫了一眼这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意,扯下那条徐济非要给他在腰带内侧缝上的几片金叶子递给刚还在教他用曲辕犁的热心婶子,“近来多有打搅,这些还请婶子收下,权当谢礼了。”
这见过这么多钱的农妇,捧着金叶子的手都在抖,“啊,这,你,殿下,这,太多了……”
“多的就当婶子替我照料这两行稻子的辛苦钱了。等来日得空了我再来看它们。”李执看着笑得很是洒脱。他解开襻膊,并另几片金叶子一同交予了这几日留他住下的另一位老丈,顺着严忌语的意思,即刻出发,裹着半身的泥点子向邺城飞驰而去。
黄绸上写梁国质子萧弘已脱逃回梁境,并迅速起兵,梁国割让给大魏的八城十六州中已有十二州迅速倒戈,驻守邺城的老燕国公力战而不能,死于萧弘箭下。
皇帝复他郡王爵位,要他原地筹集粮饷并押送至前线,以助吴王和新任燕国公铲除奸佞,绞杀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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