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鹤

　　晏辞君垂着眼，冷笑一声：“难道大人你会心软吗？”

　　她知道，柳雾观这辈子很苦。其实他想做一个仗剑天涯的剑客，渴了就喝上几坛老酒，累了就借宿到那座古寺。蒙头一睡，醒来就又是新的一日了。

　　宸妃早逝，柳沉明冷漠。他好不容易捱过大梁皇宫一个个寂寥的夜，跌跌撞撞到了雁京。父王和善，兄长温润，明月江畔的桃花林也很美。返梁后，恩师苏诲恭谦，挚友严惟明清刚，长兄宽和，他以为日子会。

　　然而，自以为拥有全天下的他其实一无所有。

　　北州王惨死，一生知己晏惊寒二十岁就匆匆谢世，长兄谋反，挚友严惟明反目成仇。就连恩师苏诲，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对他只有算计与利用。

　　而自己则更狠，直接亲手掐灭了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束光。

　　晏辞君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镇定，但内心却翻江倒海地想要呕吐。

　　苏诲默然无语，只是抬手将斗笠压得更低一些，想要藏起自己的一张脸。

　　晏辞君拉过被子裹到身上，索性坐到在地上，不疾不徐道：“你对女儿心有多硬，我对柳雾观便有多狠。柳雾观死了，我倒是不在乎，但苏等霏会恨你一辈子的。”

　　“霏儿不该喜欢任何一个世家子弟，更不该喜欢一个大梁的皇子。”

　　当年苏诲被王静驯的父亲“发配”崖州，因出生寒门，他就算有万般功绩却是回京无望。这个世道不分黑白，不分是非，只分贵贱！他彻底不屑于曾经寒窗苦读数十载所学的君子之道，偏执地认为只有权力才是正途。

　　所以，为了回京他娶了当时已有身孕的白恨雨。他不喜欢她，好在不久后白恨雨就难产而死。但当时的中书令白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一直也以苏诲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为傲。又因着这层翁婿关系，白濯数次举荐苏诲，在他的庇佑下才步步高升。

　　他之后也曾纳妾，但不再娶妻。故而苏等霏是庶出，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妾。因着这种出身，再加上她又能诗会画，素来是扶阳城中世家小姐的排挤对象。

　　她有一次被世家小姐们取笑后，跑回家同苏诲哭诉。但苏诲只是告诉她：“你是我苏诲的女儿，为父出身清寒，你本就不该同那些世家小姐玩乐。被你压一头，那些簪缨世族的小姐怎会高兴？因为她们觉得你不配。你本也不配。”

　　苏等霏听后只觉更加伤心，她亦第一次明确地知道，父亲厌恶自己同世家和宗室的人走得太近。她素来听话，性子又软，平日里也就不在和扶阳城中的贵女千金们来往了。因此，她更是被讽“曲高和寡”，最是个不合群的。渐渐的，也就再无哪家小姐来找她逛胭脂铺、赏花灯了。

　　只有一件事，她替自己做了个主，那便是喜欢柳雾观。

　　苏诲不喜欢她和柳雾观走得太近，哪怕他一直以端王殿下是自己的学生为傲。所以，哪怕半个扶阳城的人都知道苏等霏喜欢柳雾观，但却唯独瞒着苏诲。

　　大概，作为苏诲的女儿喜欢大梁皇室的人本就是一种错误。

　　苏诲沉吟片刻，瞥了晏辞君一眼，抚掌讽刺道：“利用感情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郡主真是高啊！你说，柳雾观要是知道真相，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这句话正好戳中晏辞君的软肋，她从地上惊起，双手紧握成拳，厉声道：“够了！究竟有什么事，你大可直接些。大费周章夜访明镜司，你总不会告诉我，这是奉了你家殿下命来送宵夜吧。”

　　苏诲略有得意的一笑，扔出一本小册子，“取回谢简之随身携带的狼纹银匕，然后...杀了他。按殿下册上说的那样做，只有这种死法才能让琅川王氏吃不了兜着走。”

　　仿佛嫌脏一般，晏辞君将那册子随手一扔，“啪”一声撞到墙角上又顺着缝滑了下来。她微微一抬眉，话里有话地问道：“什么样的狼纹银匕让蜀王都如此渴求？”

　　蜀王柳雾玄才是苏诲真正押的宝。

　　柳沉明其实有五个儿子，死去的前太子柳雾延，二皇子端王柳雾观，三皇子雍王柳雾渊，只喜炼丹修仙的四皇子柳雾安，还有五皇子蜀王柳雾玄。

　　苏诲最得意的学生是柳雾观，也的确欣赏于他。但是要选未来的天子，苏诲偏要选蜀王柳雾玄。

　　因为他有一个其他四个皇子都不具备的特质，那就是出身微寒。

　　他的母亲只是剑南道一个出身贫苦的养蚕女，因为长得和贞古弱有几分像，被巡防经过的柳沉明所强，然后纳入后宫，封为贞贵人。但是她和其他的嫔妃不一样能自由出入，而是被柳沉明圈禁在小瀛洲上贞古弱住过的桃花小筑里，除了近身侍候的宫娥、内侍外，一律不许人靠近。

　　每到深夜，柳沉明常常让她身穿海棠红的长衫，梳着南诏传统的发髻，扮成贞古弱的样子。他常常看着看着就泪眼模糊，拉着贞贵人的手，深情道：“阿弱，咱们一起回南疆好不好。柳郎不做什么狗屁的天子了！”

　　其实贞贵人在宫外早就有情郎，是被柳沉明强迫才入宫的。又不愿一直做人替身，常常半夜就哭起来，柳沉明看了往往大发雷霆，常常对她拳打脚踢。但是每当看到她那张神似贞古弱的脸，就立刻收敛了怒气，说些甜言蜜语。

　　后来她就有了身孕，柳沉明依旧不让她走出小瀛洲半步，除了指定的宫娥、御医，她谁也见不到。因为身体不算太好，贞贵人一度难产，但柳沉明为了不让人看到她那张脸，依旧不让其他御医来诊治。她拼死拼活才生下柳雾玄，听到孩子哭声的柳沉明激动地跑进来，贴到她脸上，柔声道：“阿弱，我们又有孩子了。”

　　纵是如此，贞贵人天生性子柔弱和能骑马拉弓的贞古弱全然不同，加上常常哭哭啼啼，让柳沉明愈加厌烦。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被当作替身的活玩偶，越来越厌倦扮成贞古弱。

　　柳沉明也渐渐对贞贵人失去了兴趣，一个雨夜，他竟直接命人将她扔进冷宫。又怕她会泄露贞古弱的事，暗中让内侍熏瞎了她的眼，割了舌头直接扔进冷宫里，这十多年来都不管不顾。

　　如果贞贵人是贞古弱的替身，那么柳雾玄就是柳雾观的替身。

　　大概是因为这种悲惨的出身和际遇，苏诲偏执地觉得只有柳雾玄才明白出身微寒的苦楚，才能和他站到一条船上。更重要的是，柳雾玄是个听话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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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已上了年纪，但依旧看得出来苏诲当年也应是个俊美郎君。满腹诗书，亦有忧民为社稷的抱负，也曾有一颗赤子之心。但最后，他还是走到了谋权篡位这一步。

　　他，还是被世道逼疯了。

　　苏诲一双眼深不见底，宛如天山的雪水，冷声道：“您只需听令行事。郡主，小心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他不喜欢像北风一样凛冽的晏辞君，因为她跟当年的王静驯是有几分像的。四十出头的苏诲不会再喜欢和刚及冠时喜欢的东西了。

　　晏辞君觉察除了今日苏诲前来明镜司的诡异之处。

　　一是苏诲来得太早了，这个时候端、雍二王尚未互相撕咬，琅川王氏依旧如日中天，明镜司耳目众多，他现在来太容易暴露了。二是蜀王和苏诲图谋多年，手下高手如云，若要取谢简之的性命就如探囊取物，为何要多此一举让自己去。三是谢简之已经是条落水狗，严惟明都已经认定，又为何要取他的命？

　　这些事晏辞君其实都没有必要去思考，她和蜀王不过是一场交易，大梁的皇位究竟花落水手她根本不在意。她要的是复仇，不只是雍王和琅川王氏，她还要让整个大梁都覆灭，甚至包括柳雾观。

　　但她还是不由得往深处那么一想，就当是为了柳雾观当年“吃饺子”的情分。

　　自和亲以来，她骗他骗得太久了，说是装疯卖傻，刻意胡作非为都不为过。

　　她迟疑半晌，最终还是问道：“谢简之如今已是阶下囚，对蜀王来说，要杀他抑或是找到一把匕首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何必找我？”

　　苏诲冷笑一声，饶有兴致地打量晏辞君一番：“郡主，你未免顾及得太多了。”

　　见晏辞君不语，语气里带着威胁，他又继续说道：“琅川王氏那群废物未除，殿下不方便出面。况且，谢简之如今只信你。郡主莫要忘了，密信和舆图还在我们手里。”

　　晏辞君虽早就知道苏诲的真面目，但在梅园之前，的确未曾见过他。

　　她要的是拿到密信和舆图，那是北州王留给她的一个秘密，也是蜀王和苏诲用以威胁她的把柄。

　　晏辞君陡然抬眉，冷光乍然而升，讽刺道：“我最讨厌被人威胁，更讨厌被一条狗威胁。”

　　“杀了谢简之，让雍王与端王鹬蚌相争，换回你想要的东西。郡主，这很公平。”

　　苏诲毕竟是纵横大梁朝堂多年的人，就算有中书令泰山白濯的庇佑，但能一步步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本事就占了九成。

　　他也不多废话，直戳晏辞君的痛处：“再说，你回不了头了。从你利用谢简之火烧长乐坊的那一刻起，这辈子你都是活在黑夜里的鬼！柳雾观要走他的阳关道，你却只能和他分道扬镳。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晏辞君不想再让他说下去，当即呵斥道：“住口！柳雾观算个什么东西，我要的是报仇雪恨！”

　　她立刻收敛了情绪，向前逼近苏诲几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况且与所爱之人分道扬镳的滋味，又有谁比苏大人您更清楚呢？”

　　苏诲倒也坦然，径直道：“所以断情绝爱才是正道。”

　　他说的话倒也不假，晏辞君深知柳雾观就是她复仇道路上唯一的偏差，有那么几次，她差一点就心软收手了。

　　可惜他是梁人，而自己则是燕人。他们之间可以是敌人，是对手，却唯独不可能是爱人。

　　晏辞君长叹一口气，无不悲戚地说道：“你说王贵妃知道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可悲。一生所爱，谋的是她儿子的命，算的是生她养她的琅川王氏。”

　　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可怜王静驯还是在可怜自己。

　　“郡主何必同我废话？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久到苏某自己都快记不得了。三日之内，蜀王殿下必须看到谢简之的尸首和狼纹银匕。不然，郡主您就去地下见北州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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