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城墙上散落着各式兵器，伤兵窝在角落里，呻吟声浮动在硝烟中。
　　雪沙将停，夜空渐明。
　　点点繁星缀在天角，穹庐蜿蜒至草原边际，而这沉谧宁静的黑夜笼罩着的却是牧流城外的残垣断壁和疆场厮杀后的遍地狼藉。
　　原奉站在瞭望塔一角，沉默地望着远处屹立的大卑山，那里的山下横卧着堰渡河，曲曲长河将山那头的白凉城白石砖瓦堆砌的行宫映在水中。
　　蔡昇扛着一把从鞑克武士处缴获来的勾月弯刀，他弓着背爬上瞭望台，冲原奉的背影喊道：“将军啊，老王把伤兵带去南城外的医所了，现在城里不剩几个囫囵人了，要是鞑克人今晚再攻上来，咱们怕是得弃城！”
　　原奉站得腿麻，他撑住瞭望口转过身，答道：“现在还不急，把伤兵撤出去就行了。”
　　“不急？”蔡昇抓了抓后脑勺，咕哝道，“真要硬抗啊。”
　　“不必硬抗，现在的长鹰军没那个本事。”原奉听见了蔡昇的嘟囔。
　　蔡昇有些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那今夜怎么过？要提防鞑克人吗？”
　　原奉下了瞭望台，靠在塔上的墙根底下喘了口气，答道：“鞑克人今夜不会正面攻城，但他们也不会坐视咱们在这里等援兵。”
　　“将军，您的意思是……”蔡昇一愣。
　　“马垣那边怎么样？”原奉转而问道。
　　蔡昇回答：“宋河那小子还算是个硬骨头，马垣关门塌了一半，他硬是跟鞑克人对扛了大半天。只是马垣一战太惨烈，手下人损伤得厉害，听说他的副将也折在关门底下了。”
　　原奉垂下了眼睛，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半张脸露在月光下。蔡昇借着天角的皎白光线看去，可见他苍白脸颊上的擦伤和硝黑。
　　“将军，”蔡昇吸了口凉气，他小声道，“城里有郎中，您要不要……”
　　“不用了，”原奉抬起头，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他搭上蔡昇的肩膀，借力往瞭望塔下走，边走边问道，“辎重转运情况如何？”
　　“还行，”蔡昇答道，“那帮逃去广宁府的百姓回来了不少，听说是郡主给劝回来的。那小丫头看着不中用，没想到还挺有本事，我看她和军士们在一起，都帮着搬辎重呢。”
　　“什么？”原奉脚下一顿，“郡主也来牧流了？”
　　“对啊，”蔡昇迷茫道，“跟着回来的老百姓们一道，鞑克人还没退兵的时候就到了。”
　　原奉脸一沉，他甩开了蔡昇，想要快走几步。可肋下的伤却疼得他趔趄，蔡昇眼疾手快，赶忙一把扶住。
　　“将军，属下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蔡昇支着自己的脑袋问道。
　　原奉用手压着伤处，脸色难看得吓人，他皱着眉看向蔡昇：“郡主是皇亲国戚，是长鹰军手上的筹码，她要是出了岔子，我怎么给朝廷交代？她自己跑来也就算了，你居然也有胆子放她进来，是打算让皇帝取我这项上人头吗？”
　　“将军……”蔡昇委屈地叫道。

　　放李司南进牧流的人不是他，他连李司南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拦着那小郡主不进门呢？
　　蔡昇自觉自己没错，可听了原奉的话，又突然觉得自己差点害了自家主帅，羞愧得那一脸烫伤疤都在发红，恨不能把头埋进地缝里。
　　但这事确实有错，可守城的小兵哪里认识郡主？归根结底，应是原奉自己都没料到，李司南居然会亲自跑来。

　　“她人呢？”原奉直起腰，耐着性子问道。
　　蔡昇瘪着嘴，指了指营房的方向：“郡主大概还在军库，辎重没运完，她也没走。”
　　原奉越过蔡昇，转身就要往里走。可谁知他还没走两步，一抬眼，便看见远处跑来一抹红色，那正是随百姓身在牧流的李司南。
　　“将军！”李司南惊喜叫道。
　　原奉没看她，转手叫来了何今：“去找辆马车，送郡主回广宁府。”
　　李司南一怔：“什么？”
　　“还有，”原奉冷着脸继续道，“顺便问问梅庄主和玄冲道长，他们俩是怎么照看郡主的？”
　　何今那张圆滚滚的脸蛋儿上始终挂着笑，他看了看原奉，又看了看李司南，小心翼翼地点头道：“是。”
　　“跟他走。”原奉按住李司南的肩膀，不由分说地要把她推出军营。
　　李司南挣扎起来：“为什么？我才来，才找到你，怎么就要送我回去？刚刚鞑克人还没退的时候，我一直想往前面凑，可却被人拦着，现在见了你，你又要赶我走。我是和城中百姓一起来转运辎重的，我不走！”
　　“你不想走没用，”原奉冷冷说道，“军中一切命令都由我来下，你不听也得听。”
　　李司南想要抽来手，可带着伤的原奉也劲儿大得出奇，揪着肩膀便把人推到了城门下。
　　“原崇令！”李司南提着嗓子叫道。
　　原奉眉梢一抬，松开手看着她等待下文。
　　李司南的头发散了一半，那袭红衣也被砖瓦刮破了不少，原本白皙漂亮的小脸上蒙了一层浮灰。她仰起脸，圆睁双眼瞪着原奉：“原崇令，可是我帮你去说服民众，带他们来转运辎重！”
　　原奉不动声色道：“但我可没答应你能自己跑来。”
　　“我没有自己跑来！”李司南大声道，“牧流镇上的屠户徐大哥、南城外收谷子的陈叔、广宁府西市里的裁缝余阿姐，还有那么多北境的百姓和我一起来的！在允南门下，是我劝动了他们，让他们相信长鹰将军、相信你。要不是我，哪里会有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运得这么快？”
　　原奉眼角微动，他抱着胳膊，注视着面前喋喋不休的小姑娘。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都是什么，你肯定觉得我是郡主，又是个女子，跑到这地方来会有危险。但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明知自己没本事，还要冲到前线去送命？只不过我答应了那些人，答应会和他们一起回来，倘若我不来，我又拿什么让他们相信长鹰将军一定能率众守住牧流，他们也一定不会有事呢？”李司南一口气说道。
　　此时，何今已把马车找来，他牵着缰绳站在一旁，觑着原奉的脸色。
　　“你现在可以留在牧流，但是鞑克人一旦攻城，我便会立刻差人送你离开，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听清楚了吗？”原奉放缓了语气。
　　李司南失望地垂下双眼，她那一腔火热被原奉的当头凉水彻底浇灭了。
　　“还有，”原奉又冲一旁的军士道，“争取寅时之前，把所有辎重运走。”
　　“怎么这么着急？”一旁的蔡昇伸头问道。
　　原奉望着城楼上迎风招展的军旗，半晌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风势渐弱，他才开口道：“一会给宋河送信，让他今晚在三坪里开个口子，把奔袭的鞑克人放进关内，并把赤雍、上虹的守备撤走，今夜鞑克人不会正面攻打牧流，但是不代表他们不会来。”
　　说完，原奉看向李司南：“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毕竟连我算不准那些鞑克武士会从哪个门攻进关内。”

　　半个时辰前，距马垣十里地外的苁沙营旗口，一队鞑克武士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一个不大的水泡子后，一小片高矮错落的灌木林成了他们的天然掩护。
　　乌赤金拖着一把沉铁长刀，翻上了灌木林外的一座草坡，跟在他身边的是刚从白凉城调来的柘木儿王座下督帅哈尔达——乌赤金的副将葛布已经被蔡昇拿下了。
　　“不出一刻钟，偷袭马垣的先锋军就能与你我的部下汇合，只需在此地稍作休整，就能一举拿下藏在马垣后的三坪里以及受它庇护的五里商镇互市。”哈尔达摊开羊皮卷地图，眯着眼睛辨认周遭地形。
　　乌赤金的左眼罩上了一块黑布，他轻轻按了按还没结痂的眼眶，望着远处残破的马垣关沉默不语。
　　“大将，如果顺利，或许明日一早，你我就能将柘木儿王的荣光送去广宁府。”哈尔达笑道。
　　乌赤金沉声道：“不可轻敌。”
　　哈尔达收起羊皮卷地图，满不在乎道：“敌弱我强，任他有神助力，也无法赢过我鞑克武士。”
　　乌赤金眉头紧锁，心中隐有不安。
　　他曾吃过原奉的亏。

　　一年前，鞑克武士信心十足，从白凉城直奔广宁府，以里应外合之策敲开了那铜墙铁壁般的城门。可谁知不到一天时间，原奉便反扑，在大卑山的山道上抢了先机，导致一众鞑克武士全部落入长鹰军之手。
　　乌赤金身经百战，败过一次后，断然不可能再去贸然尝试。这也正是他这次放弃直接攻打广宁府，转而偷袭马垣、赤雍和牧流的原因。
　　要想攻下广宁府，就一定得驻军大卑山下，把错综复杂的大卑山当做倚仗，绝非良策。但偷袭牧流和关卡却无需如此，因为牧流镇外可直通大卑山断石崖，乌赤金只需把军马粮草留在白凉城，就可以利用断石崖防备长鹰军偷袭本部，周转自如，又不至于落入原奉的圈套。
　　但那都是原本的计划，毕竟谁也没料到，牧流居然会强撑这么久。

　　“若是今夜没能攻下三坪里，你我便速回白凉城，待等重新制定方案后，再做打算。”乌赤金低声命令道。
　　哈尔达不解：“大将，这怎么可能？咱们已经拿下马垣，那守关的校尉都退到三坪里了，拿下整个关卡只是迟早的事。”
　　“不会这么简单。”乌赤金觉得左眼生疼，不由抬手捏了捏眼眶。
　　“难不成，那已经被大将你重伤了的原奉能跑到前线来吗？”哈尔达摇了摇头，“那雏鹰未必能扛得住这么激烈的攻势。”
　　“雏鹰也是鹰，他的手段我已领教过两次，不可小觑。”乌赤金严肃道，“如果你也想被长鹰军俘虏后灭口，大可以鲁莽冒进。”
　　说罢，他跃下草坡，喝令众武士道：“丑时已过，即刻起行！”
　　训练有素的鞑克武士沉声低吼，潇潇灌木随风一动，将那震耳之声卷入林丛。霎时，乌赤金领兵开拔，踏着覆在冰雪下的枯黄旧草奔向马垣。

　　退守三坪里的马垣守关校尉宋河此时已收到将令，他率两百轻骑，埋伏在了破损的关门下。
　　在乌云遮蔽住银月一角时，鞑克武士又一次冲破了马垣，宋河招架不住乌赤金的强攻，以败兵之势退回三坪里。
　　在马垣休整少顷后的鞑克武士乘胜追击，一举捣进三坪里，宋河将手下人分派成两拨。一拨留守三坪里，自己则引亲兵转去牧流。
　　哈尔达也算谦逊，在乌赤金的劝说下，在三坪里停了半个时辰。在斥候送来五里商镇互市的消息后，终于决定由此地绕过赤雍前往牧流西门。
　　哈尔达带上一千轻骑分去商镇，由乌赤金领兵偷袭牧流。
　　此时马垣周侧的赤雍一片寂静，关门下有绰绰剪影，似乎是巡防的士兵。可侧耳听去，却不见马蹄声响，不知其中守备到底身在何处。
　　乌赤金心有狐疑，他一勒马，停在了距牧流五十里西的一个小村落。

　　“大将，不去牧流了吗？”乌赤金的亲兵卫长阿耶文问道。
　　乌赤金看着不远处的上虹关，脸上神情不定，他等来了前哨斥候，得到上虹已全部撤军驰援牧流的消息。
　　“难道原奉真的以这三个守关为代价，换取牧流一座城了吗？”乌赤金兀自言语道。
　　阿耶文皱眉，此时一仰头，看到了不远处飞来一只从广宁府来的讯鸽。
　　“是大祭司！”有武士叫道。
　　“速拿来。”乌赤金跃马向前几步。
　　“那广宁府被原奉围了个密不透风，大祭司居然还能送出讯鸽。”阿耶文称赞道，“还是大祭司厉害！”
　　乌赤金飞快展开字条，趁着尚有月色，看清了阿依木的消息。
　　“广宁府来了援兵。”乌赤金眼神一暗。
　　“广宁府既然有援兵，那说明不出多长时间，牧流就会有充补的兵源，若是今夜不袭牧流，以后恐怕再难有机会了。”阿耶文急切道。
　　“但不是今夜。”乌赤金声音低沉。
　　他仰头看向天边银月，那抹乌云已掩去它大半光辉，只剩几缕白光隐隐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漆黑夜中落下了仅有的光彩。
　　“原奉是在诱我去牧流。”乌赤金咬牙道，“我不能再中他计。”
　　“什么？”阿耶文劝道，“大将，机不可失……”
　　“撤！”乌赤金不顾亲兵卫长的阻拦，高喝一声。
　　他调转马头，带兵向五里商镇互市而去。

　　已经拿到了前哨消息的原奉无声地笑了，他坐在军帐中，看着面前的布防图轻舒一口气，心知今夜这一劫勉强躲过。
　　但是原奉也清楚，这夜没完。
　　乌赤金几次在原奉的手下劫后余生，此番定会小心谨慎，但柘木儿王的第一将军并非空有虚名，他看出了牧流有陷阱，不代表他没本事见招拆招。
　　而今夜牧流的太平，又是用上虹、马垣、赤雍三关换来的，尽管乌赤金不会在那地方久留，但要想重新执掌守备之权却非易事。
　　想到这，原奉起身拎起佩剑，走出了军帐。
　　蔡昇正守在门口，见他出来，急忙迎上前：“将军，地下辎重已经全部运出，您要的猛火油需不需要点上啊？”
　　“先存着，今晚大概是用不着了。”原奉答道。
　　蔡昇喜上眉梢：“鞑克人不来了？”
　　“乌赤金不敢鲁莽，这会儿他应该已经返回马垣了。”原奉边走边道。
　　“为什么？”蔡昇追问道，“他不赶着援兵到之前拿下牧流了？”
　　“他不敢。”原奉一挑眉。
　　蔡昇自然琢磨不透乌赤金为何不敢，只当是自家将军在广宁刺瞎了那鞑克大将一只眼，把人吓得夹尾鼠窜了。登时咧嘴笑道：“将军，还是你厉害。”
　　原奉没回话，快步走到了地道口，那里还有不少百姓聚在一起，李司南正站在其中，用脏兮兮的袖口擦拭脸上的灰土。
　　“来得及吗？”见到原奉，李司南一改先前疲惫，扬声问道。
　　“还行。”原奉感受到了几道投向自己的目光，他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军士和百姓，转头对蔡昇道，“领着他们去找何今，一人分一石米，走我私账。”
　　李司南听他这么说，顿时笑了起来，围拢在周围的百姓也露出了惊喜之色。
　　“将军，敌人还会来吗？”李司南跟在原奉身边问道。
　　原奉一路走到马厩，等拉上缰绳才回道：“会，但不是这里。”
　　“那在哪里？”李司南看着他翻身上马，担忧地问道。
　　上马的动作扯到了刀伤，原奉皱着眉按住了肋下，他没有回答李司南，却转头示意蔡昇道：“你找人送郡主回广宁府后留守牧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离职守。”
　　“是。”蔡昇应道。
　　他还想再问原奉要去哪里，但不等他开口，原奉便双腿一夹马肚，向牧流西门策马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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