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到人潮涌动的地方，傅云疏换了一个装扮，一头银发及眼眸皆化为青黑颜色，雪袍委地，成一副水系仙族最常见的模样，素淡却不失清贵。

　　已渐入夏，绿树阴垂画檐，玉人罗纱轻缣。暑气渐涨，游人不减，织就一幅繁忙的仙景。

　　街巷各处，找不到一处脏污，也难见纷乱口角。然千年前，与魔族的旷世一战后，溯月满是鲜血黄沙，断壁残垣。族裔繁杂，各势力交织冲突，亦有趁机窃权者。不知最早的那几年，傅云疏是如何一点点修补起战乱蚕食的伤口。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才，那段时间也定然是殚精竭虑焦头烂额。

　　傅云疏变出一只绘岁末寒梅的折扇轻轻晃着：“想吃什么？”

　　“我还不知这里有什么呢。”重离伸长脖子到处看，商品琳琅满目，更有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玩意儿，譬如用来泡酒的灵兽骨头，用来祈求姻缘的桃花蕊，至于吃食，大多都叫不上名来。

　　傅云疏沉吟片刻：“我听说此地有座寰凤楼，为仙界珍馐之最，可想去试试？”

　　“好。”重离欣然应答，“整个仙界都是你的，一座饭馆还用得着听说？”

　　“没去过，不知手艺如何。”

　　傅云疏是个吸日月精华就能长生不老的怪物，根本不需食烟火，于是对吃食一窍不通，在自己的地盘上竟还是问路问过去的。

　　走到寰凤楼那条街上时，重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好香！”

　　傅云疏道：“还有一段路，你是狗鼻子么。”

　　“不是，不是那边传过来的。”重离吸了吸鼻子，四下张望，很快发现了一座支着遮阳篷的小摊。

　　小摊上卖的是小馄饨，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正蹲那儿埋头苦吃，就上一碗雪白的蒸荸荠。胖墩墩的老板正一边搅和馅儿一边擀面皮，火炉上的汤十里飘香。

　　老板的头上长着一对古怪畸角，是还未修成正果的妖界灵妖。仙界虽然排斥精怪，但对灵妖没有偏见，像溯月这种八方来客的大城，更是海纳百川。

　　只不过老板大概是囊中羞涩，没钱买个正经铺面，只能挂个招牌卖路边摊。虽然规格寒酸，但那香味实在勾人，重离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趴在锅边上问道：“老板，这馄饨什么馅儿的？”

　　老板乐呵呵地介绍道：“有海虾，雪兔，祁山獐，蓬莱雀，不吃肉还有素馅饺子。”

　　除了海虾，几种肉重离都未曾吃过，跃跃欲试地看着傅云疏：“我想吃这个。”

　　“这东西能吃么，”傅云疏略带怀疑地看着满满一锅颜色混乱的馄饨汤，“仿佛不太干净。”

　　“怎么不干净？”老板立刻把材料和调馅的碗拿出来一个个展示给他看，“我这虽然是个小摊子，但这些食材都是我亲自采买来的新鲜的，再加上我这祖传秘方，保证让你吃一碗想两碗，吃两碗想三碗，吃三碗……”

　　“行了行了，别说了。”傅云疏抬手制止他，转头问重离，“你真要在这里吃？”

　　重离闻着馄饨香口水都快掉锅里了，想都没想就点头：“这个馅，这个，还有那个，我都想吃，还有荸荠，也来一碗。”

　　“你也不怕撑死。”傅云疏妥协，把钱袋摸出来掏了几颗珍珠放在了灶台旁，“一样来一点吧。”

　　老板看到那顶级成色的珍珠吓了一跳：“用不着这么多，这都够买我这个摊儿的了。”

　　“哦，拿着吧。”傅云疏挑了个干净远离街边的方桌，使法术细细擦拭了一番桌椅才板正坐下。

　　他对当街进食似有些不满：“放着珍馐不要，非要跑到此处一边喝风一边吃垃圾。”

　　“此言差矣，垃圾有这么香吗？”重离从筷笼里拿出一双筷子擦了擦，“尊上你要筷子么？”

　　他摆摆手表示拒绝：“在外不要这么称呼。”

　　“傅仙君。”重离装模作样地朝他作了个揖，“这样行不行？”

　　傅云疏没回话也没拒绝，偏头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如流水般的行人。

　　大概很多年前，他也有过坐在路边吃东西的时候。不过那是多久之前来着？身边坐着的人又是谁？早已记不清了。

　　馄饨很快上来，三小碗加一叠荸荠冒着雪白的蒸汽。重离食指大动，夹起一个就放进嘴里。滚烫的汤水从皮里溢出来，还没尝出味来先吐了出来：“烫！”

　　“有人跟你抢么？”傅云疏把手覆在汤碗上方，有浅浅的冰晶落入碗中。

　　馄饨顿时不再烫嘴，温度正正好。重离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连喋喋不休的时间都没了。

　　他难得会这么开心，长生天上课业繁重，又无娱乐，他倒是学会一堆上房揭瓦自娱自乐的本事，但很少有如此开怀的时候。傅云疏撑着腮在一边看着他，心道这家伙在自己还算严格的教导下，怎么会生成了一个散漫自由的吃货，到底是哪里跑偏了。

　　看他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傅云疏忍不住，微蹙着眉道：“真有这么好吃么，若让旁人知道，或许以为我从不给你饭吃。”

　　“家里的饭有跟没有一样，顶多是吃不死人。”重离忙中抽出时间飞快回了他一句话。

　　“挑三拣四，毛病不少。”傅云疏道。

　　“我这么瘦，说不定就是吃那些玩意儿吃的。”

　　“你少胡说。”傅云疏生气道，“再挑挑拣拣以后就给我饿着。”

　　重离不说话了，吞了一碗雪兔馅的馄饨下肚，把第二碗拿过来的时候，感受到了傅云疏微微嫌弃的目光。

　　这人就是太端着架子了，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毛病。于是重离又抽了一双筷子出来递给他：“真的很好吃，不信你尝尝。”

　　傅云疏不屑一顾道：“不尝。”

　　“你是不需要吃东西，不是不能吃东西吧？”重离道，“吃一点尝一尝难道有什么妨碍？”

　　“不想尝。”傅云疏长久戒食，闻到如此浓的汤肉味道反而有些反胃，早就把摘下来的面纱又戴回去了。

　　重离拉着他的胳膊，扭得跟泥鳅似的：“你就尝尝嘛，好吃的，谁骗你谁是猪。”

　　“不尝。”

　　“求你了，就吃一点点……”

　　傅云疏被他拽得东倒西歪，撑不住把手抽了回来：“闭嘴，吵死了。”

　　重离噤声，委屈着把手收了回来，又听他说：“筷子给我。”

　　重离眼睛一亮，双手把筷子递过去。如果漱玉的糕点是一场乌龙，那他还从来没见过傅云疏吃东西，他吃东西是什么样的？

　　虽然这是一句废话，吃东西不就是把东西放嘴里，嚼一嚼咽下去么。但看到傅云疏吃东西，还是顿时觉出了普通人和他的区别。

　　归结为两个字，就是优雅。

　　再这摊子上吃东西的人脸都要埋进碗里，呼噜呼噜跟龙吸水似的。傅云疏不同，用筷尖捧起一只馄饨，摘下面纱一角，轻轻吹两口气，嘴唇张开一个恰好能把馄饨放进去的角度，而后合上嘴，近乎无声地咀嚼。

　　只不过没嚼两下，傅云疏的脸就挂不住了，两腮微微上提，眼睛半眯，眉心蹙得十分明显，嚼不下去了。

　　这表情，仿佛有些不太对啊。

　　傅云疏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俯下身子把馄饨吐进了桌脚旁的篓子里，弯着腰一阵狂咳。

　　“怎么了？”重离赶紧去拍他的背，该不会是太久不吃饭，一吃就呛了吧！

　　傅云疏好久不曾感觉到这种难受窒息的感觉了，五脏六腑好似都被换了位置。他摸到桌上摆着的免费茶水，也顾不得好不好入口了，直接灌了一气下去，才被从憋死的边缘拽了回来。

　　“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味道这么冲。”傅云疏眉头拧成麻花，一手捂着嘴，指着馄饨问道。

　　重离翻了翻碗里的东西：“香料呀，不放香料怎么吃。”

　　傅云疏的腮因为咳嗽而变得似蒙了一层绯红纱，额头上也有浅浅的水光渗出，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这味道好恶心。”

　　只是一把香料，竟把冰块似的人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这样，比不是冰块脸的时候不知道好看多少倍，会给人一种他也是有温度的，是跟芸芸众生一样活生生的人。

　　重离捧着碗盯着他的脸痴痴笑道：“尊…不是，仙君，你长得真的好好看啊，为什么连呛着也这么好看。”

　　傅云疏正拿出绢子擦嘴，听到这话迅速变脸，又成了一个大冰块，看人的眼神也冷了下来：“再说一遍。”

　　重离知道傅云疏不会受旁人的马屁，尤其是在夸他长相这方面，有时候说多了他还会生气，说上一套“男子以才为上，要相貌无用”之类的大道理。

　　有一次他对傅云疏说“我要是像你一样美得雌雄莫辨，我绝对不会戴面纱”，遂被罚抄三百遍，外加一个月没搭理他。

　　现在又明知故犯了，重离自悔失语，忙低头塞馄饨。可能是这碗馄饨香味太上头，让他一时间忘了禁忌。

　　不过傅云疏没有说什么，戴回面纱，闭着眼揉着眉头，估计是还没缓过神来。

　　重离又扒拉了几颗馄饨进嘴，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来，小青蛇从里面露了个头出来。

　　傅云疏立刻换到了远离小青蛇的座上，蹙眉不止：“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

　　“你不吃东西，它是该吃的吧。”重离夹起一颗馄饨放在它嘴边，“饿不饿，吃这个吗？”

　　小青蛇看着他眨了眨眼，张开嘴，把馄饨吞了下去，又张开了嘴。

　　这小妖怪还挺能吃，重离喂了它大半碗，它才算吃饱，钻回布包里消停了下去。

　　重离开始剥荸荠，很快剥出来几个雪白的仁儿：“我有个问题想问。”

　　“嗯。”

　　重离道：“娈童…是什么意思？”

　　傅云疏一怔，睁开眼：“你又看什么戏本子了？”

　　“不是戏本子啊。”重离赶忙摆手，“是有人告诉我，我看起来像你的娈童。”

　　傅云疏呛了一口空气：“谁说的？”

　　看这个模样，这词仿佛有点危险。重离道：“是漱玉仙姬说的，说我会抹黑你的名声。我什么都没干啊，怎么会抹黑你的名声？”

　　傅云疏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她胡说的，你别信她。”

　　“那就好。”重离长出一口气，“那娈童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云疏长叹一口气：“男子的男宠。”

　　重离刚放进嘴里的荸荠滚了下来，惊声道：“我、我我我我我没有啊，我不是你的男宠啊！”

　　“我当然知道。”傅云疏哂笑一声，“就你这样的，要当我男宠还远不够格。”

　　“你说什么，我怎么不够格了！”重离抬起头，气恼不已，说完这句，他又开始后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又从来没想过给任何人当什么男宠。

　　傅云疏道：“太瘦，轻轻一碰就要散架，中看不中用。”

　　“你！”重离抄起筷子塞了好几个馄饨进嘴，含混不清道，“谁中看不中用了！”

　　傅云疏笑出声：“不过开个玩笑，当什么真。”

　　“我没有。”重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漱玉仙姬定是逗我玩的，你怎么可能会养男、男宠，太离谱了。”

　　“哦？”傅云疏饶有兴趣道，“何以见得？”

　　重离道：“你是仙界的首尊，怎会做这样的事。”

　　“这有何联系。”傅云疏道，“权力越大者，更会做出违背伦常之事。我就算是在长生天圈起一千个幼童，又有何人说半个不字。”

　　“你会吗？”

　　“你猜。”

　　傅云疏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然其实这个答案用不用说清楚，人人都知他不会做这种事情。

　　吃过饭，傅云疏又给他买了一堆糕点打包，化作龙身带他回了长生天。重离差点以为自己出了错觉，这人今天有点温柔体贴过头了。

　　云殿垂柳下，香风盈然，一袭紫绫裙的女子正抬眼望着风中飘摇的柳叶。

　　“你怎么在这！”重离一下便认出她正是在人间撺掇皇帝大杀幼童的杜若。

　　杜若望过来的面庞，媚骨天成，只是眼中却有几分暗淡的沧桑：“你终于回来了。”

　　这话是对傅云疏说的，他看到杜若在此也并不意外，拍了下重离的背：“你先回去。”

　　“哦。”重离有些疑惑，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杜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怔忡了许久，才扶额叹道：“我一定是昏了头才一直没有问你，你身边突然出现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傅云疏道：“说了是侍从。”

　　“少糊弄我，哪里有还需要你驼回来的侍从。”杜若道，“我看他也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泛仙，是有什么本事能得你青睐，纡尊降贵地对待他。”

　　“他不是仙。”

　　“不是？”杜若一愣，“那他是什么？”

　　傅云疏道：“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