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折腰

　　男人手中举着军帽，站姿挺拔：“在回城的路上了，想来再过个两三日总能回来了，你不必太挂心。”

　　“好，回来便好，多谢副官特地跑来一趟了。”明黛点头，那双明眸中还是可见若有所思的模样。

　　沈裴湘能回来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免不了要去过汤智元那一关。

　　韩行抬眸，偷偷看了几眼今日的明黛，这个女人嫌少有这样沉静淑女的时候，平日里见着她要么是晲着眼对着他张牙舞爪的像个小妖精，要么便是在台上浓妆艳抹的唱着他听不太懂的戏词。

　　唯有今日，是安静也不忙着打趣他。

　　“你送了我这么多戏票，我也总要表示表示。”他含糊的说着，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的军帽。

　　军车发动机的“突突”声太响，叫明黛都听不太清男人说的话，微微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步子也往前迈了半步，她身上的那股槐花香也便随即涌进韩行的鼻息间：“你说什么？”

　　韩行则被逼得连连往后退，以至于忘了军车便停在离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这一退，脊椎骨便直直撞了上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明黛瞪大了眼睛，看着踉跄局促的男人，这让本便想逃的韩行更显窘迫，急忙将手中的军帽扣在脑袋上 ，将帽檐压得很低：“没什么......我还有个会要开......先走了。”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贴着军车往边上逃，跑进了车里。

　　“欸......你......”明黛本想拦住他，可男人动作太快，坐在主驾上拧着钥匙，而后对着她挥了挥手：“晚上再来听你唱戏。”

　　女人站在青石砖铺成的街巷里，望着绝尘而去的军车，忍不住低眉浅笑：“怎么每次都要这样跑掉，今日我也没逗你呀......”

　　同样望着旁人绝尘而去的还有周绍杰，他只见席珏城带着沈美人乘着快马一骑绝尘，他在后头怎么喊也喊不停。

　　边上的陈参谋抓着马绳笑着叫停他：“罢了，咱们先带着队回去，少督军也清心寡欲多年了，就放他去儿女情长一回。”

　　周绍杰撇嘴：“早知如此，我才不要赶过来呢。”

　　赶过来没能剿上匪，反倒成了席珏城的免费苦力。

　　沈裴湘跟着席珏城一路往南，直到在头顶的日头渐渐挪到了西边，金色的日光也渐渐淡弱下去，眼前出现一片江南人家的光景。

　　这块村庄紧挨着一条碧绿的河水而建，四周皆是青山耸立，青瓦粉墙，潺潺流水，落日余晖之下颇有一副墨中山水画的气质。

　　跑了一路的大宛驹终于得空能漫步在青石板上。

　　“这是哪？”沈裴湘望着逐渐在自己眼前铺展开来的乡镇画卷，有些好奇的问着。

　　“水乡。”他最快活的那几年，都是在这度过的。

　　乡镇比较封闭，向来没什么外来人上门，乡民们见着这头大宛驹和上头穿着军装的男人与漂亮的女子，便都忍不住投来打量的目光。

　　席珏城带着她，走过石砖搭成的拱桥，穿过几条小街巷，在一扇老木门前停下。

　　木门似乎因为这潮湿的环境而腐朽，青瓦建成的屋檐有着两撇微微上翘的倒角。

　　男人从马上下来，沈裴湘也被他牵着下了马。

　　他上前几步，停在了那扇古老又沉重的木门前，停了好一会，才抬起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按在了早已生锈的门环上推了进去。

　　沈裴湘站在他的身后，只见门里落叶枯黄满地，一颗光秃无人打理的老树孤立在不大的庭落之中，暮色之下，更显凄凉。

　　席珏城望着眼前的光景，那双桃花眼中浮现难掩的惆怅与哀色，许久不见的消沉与阴鸷之色又重新显在脸上。

　　他抬眸望着那棵干枯的老树，仿佛能依稀望见从前那枝繁叶茂下捉萤火虫哄母亲高兴的小男孩，似乎能听见在母亲叉着腰喊他回家吃饭的乡语。

　　恍若隔世。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不过是一个弃子么？”他缓缓开口，眸色深谙。

　　“记得。”女人走上前，同他并肩。

　　席珏城仍旧抬着头望着那棵老树，语气平淡，可越是这样平淡，就越是叫人觉得难受。

　　“我年幼时同我的母亲还有阿姐一直住在这，纵使日子过的清贫些，却是我最快乐的光阴了。”说到这，耳边忽然传来几声蝉鸣，这又叫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这小庭落里和母亲乘凉的光景，也是这样的蝉鸣声，也是这样骄躁的夏夜，那时候的母亲会拿着蒲扇摇曳，扇去他额角黏糊糊的汗珠。

　　沈裴湘只觉眼前的男人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伤情又倔强，叫她忍不住有些心疼，她没有出声问后续，只是默默站在他的身边，

　　男人隔了好一会，才又重新开了口：“你说我是出身显赫的少督军，可其实，我最恨的便是我这个名字----席珏城。这个名字禁锢了我这辈子也诓骗了我母亲的一生。听我母亲说这个名字是我的父亲帮我取的，珏，是玉与玉相碰而发出的美妙声音，正比喻母亲和他的相遇，父亲刚给我取好名字，也就是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便离开了水乡，从此一去不复返。”

　　他犹记得那时候的母亲同他说起父亲的时候，眼底的温柔与爱意，是他那直爽干练的母亲鲜少会流露出来的神色，他将眸光从老树上收回，又望向了那紧闭着的里屋的老木门：“直到我八岁那年，父亲突然派人将我们母子三人接了回去，我才见着了我的父亲，不过，我倒是想这辈子都不要见着他，因为，如果他与我就这样从未谋面也不要父子团聚的话，或许，他在我心里头能一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能一直是我母亲心头最美好的存在。”

　　这样，他总不用连自己都承认自己是旁人所说的野孩子。

　　“因为他之所以会想起我来，我之所以能成了席府的小少爷，只是因为他悉心栽培的长子，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得了肺痨，命不久矣，我不过是他的替代品罢了。而那时候，我的母亲才知晓，原来，她深爱着的男人，她眼中那个仪表堂堂，深情款款的男人，实际上已有原配，还有两房姨太太，有一个快成的嫡子，身边有数不清的没有名分的莺莺燕燕，而母亲与他而言，不过就是当年行军吃了败仗，在乡间的一处避难所，早已被岁月模糊了印迹。”

　　他的语气仍旧是平淡的，平淡中添上了几分冷意，那双桃花眼里除了阴鸷只剩淡漠，也不知是不是说了太多，说的太累了，他又顿了好一会，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周：“母亲在震惊于自己心爱的男人所编织的谎言之余还要耗费精力在那座会吃人的府邸里同那些姨太太们勾心斗角，不久便缠绵于病榻，苟活于世，只求多陪我和阿姐几日。我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而我的父亲却在大张旗鼓的娶他的第四房姨太太，母亲为我的病耗干了精气，我的病好了，她却在那年冬天永远离开了我和阿姐，从此，我成了不折不扣的野孩子。”

　　耳边夏夜的风声愈发清脆，蝉鸣声也愈发喧嚣，一如当年。

　　只可惜，老树已死，故人长辞。

　　他闭了闭眼，似乎能在漆黑之中幻出母亲的模样：“没了母亲的庇护，我与阿姐在这深宅之中，常受欺负却无处可言，三姨太在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男丁，从此我也不再是唯一的替代品，又是没了母亲的野孩子，没少受到冷落与折辱，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也时常想逃离，却又不知该往哪里逃，因为无论我去哪儿都找不到母亲了。”

　　沈裴湘听着，只觉心酸，就好像在听一个叫人落泪的戏文，可这却的的确确是席珏城的少年时代。

　　她自然的伸手握住了男人戴着白手套的手，透过手套的那层布料，她似乎能握到男人手心里的不安与黯然。

　　席珏城有些意外她的举动，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紧紧回握住了她的手，而后继续说着他未说完的前尘往事：“十五岁那年，我便选择去参军，终于逃开了那座冷冰冰的府邸，虽然在军营的日子很苦，好几次都差点死掉，我却并不觉得日子难过，反而觉得好受许多，至少能喘气了。那年在北道领上我遇着了长福，他比我大一轮，是个老兵，总是操着一口平东口音一边骂我轴一边教着我怎么在炮弹之下活命，他叫我死寂的日子里添上了好多的快意。”
　　沈裴湘偷偷抬眸看他，只见男人说到这的时候，眼角含笑，就连语气都轻快了许多，只是这短短几秒的欢愉很快便被再次侵袭而来的阴霾掩盖：“只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前的一场战役里，他为救我而死于乱枪之下。”

　　他至今记得那天，地上战士们的血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长福倒在他的怀里，那身军装被鲜血浸湿，那张干黄的脸上全是炮灰，满口是血操着一口平东话说还没带他去看看平东的大好河山，说还没娶上媳妇……

　　行军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他也不曾这样难受过，也因此，他成了一个睡不着觉的疯子，他想，这也许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惩罚，因为他本该死在那场战役里，是他，他应该死才对。

　　那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席振军面前落了泪，他一边落泪一边同自己的父亲说：“长福死了。”

　　可他的父亲只是冷冷的开口：“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