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

　　可入耳的却只是一连串无意义的低吟，其中夹杂了几个“洛”和“他”，锦佑皱着眉头抬起身来。

　　锦深已经没再落泪，但也许是方才崩溃得太厉害，直到现在还小幅度的打着嗝。

　　插着檀香的小炉飘散清香，内里已经堆积了一层香灰，时间还在不停流逝。锦佑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总觉得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来。

　　不能再等了。

　　他招招手，声音压低：“来，帮我扶着楼主，咱们赶紧走。”

　　锦深闻言，也不去问他为何要更改时间，明明才过不到半个时辰。可昏迷不醒的萧玉却由不得他多嘴，轻轻将人搂住，一左一右帮扶，总算将人好好地移上马车。

　　之前被侠客用圆柱撞开的大门还没来得及修葺，半遮半掩根本挡不住任何人，锦佑单手将门大大敞开，营造空城计之感。

　　虽然其实并没有多少用处，但事到如今，能阻挡一时就是一时。

　　前去的医馆不近，又担心楼主哪里受伤，颠簸磕绊，锦佑只能尽量快马加鞭，在黄昏前赶至。

　　大夫多年行医，为人低调，很少有人能找到他的居所。除去穷苦百姓，若非锦佑与之相识，也很难拜托人帮忙医治。这医师医术高明，只需一眼就明白了症状。

　　甚至不用把脉，脸色微微一变。

　　“是南疆蛊毒。”医师将锦佑唤来身边，“是谁如此恶毒，竟然将此等剧毒之物注入人体。”

　　如果萧玉此刻醒着，也许他就会有些耳熟，这毒物的名称似乎从封离的口中听过，可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

　　——不可能。

　　他几乎将这一生所有的信任都给了苍擎，无论如何都笃信这人不会加害自己。

　　其实第一个巴掌印在脸颊的时候，萧玉就有些失望了，可当时的他，却宁可说服是自己破戒。

　　不论锦佑与锦深有多么震惊，萧玉却只是不断陷入梦魇，在梦境中浮浮沉沉，模糊不清。

　　陪伴他看画本，点花灯之人成了苍擎。在街间小贩嬉闹，火云吞吐间穿梭。都是苍擎，是他的师父。

　　萧玉为他作画，原本的红衣少年成了灰袍医师。赠予的折扇题诗也变为了“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

　　萧玉拼命地摇头，他想说不是，喉咙却因为红肿失声。他只能静静看着面前所有经历的场景，所有的欢声笑语，都从以往那个桃花眼少年，变成儒雅温柔的苍擎。

　　将记忆永恒抹去，交替变换为另一人，彻底消磨掉一个人的存在，是南疆蛊毒最恶毒之事。

　　梦境中，萧玉大汗淋漓，他的双手指甲缝隙处满是血肉，半跪于地，似乎就快要完全陷入疯魔。

　　来回撕扯的记忆混乱不堪，脑袋里混沌一片，忽而闪过洛渊的脸，却又很快被另一人取代。

　　全身因为疼痛蜷缩起来，经脉充血，在皮肤之上偶尔显现，闪着奇异的光芒，看上去似乎片刻之后就快要炸裂开来。

　　就在此时，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男人，灰衣在身，举手投足气质斐然，更显温文尔雅。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萧玉的发顶。若非这蛊毒正是由他种下，恐怕因为这亲昵举动，彻底消去怀疑。

　　明明内心疯狂想躲避，最后一丝清明不复存在。瞳孔猛然放大，膨胀的经脉恢复宁静，痛苦的低吟彻底消失。

　　动作顿在原地，只见萧玉将脑袋温顺地抵在苍擎的掌心，甚至乖巧地蹭上一瞬。

　　男人微微勾起嘴角。

　　长夜难明。

　　此时，医馆众人都陷入沉睡，奔波了一整天，锦深挤在哥哥的怀里，睡得香甜。原本锦佑是想彻夜守着楼主，可他多日未曾阖眼，又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香气，昏昏沉沉间，竟也慢慢陷入睡梦。

　　而早时还静卧在床的萧玉，却在黑暗中缓慢睁开眼来。目光空洞，只机械般地重复动作，掀开被褥，走出房门。

　　门外有一老人静等。

　　他手里提着油灯，灯火微暗，却能照亮眼前一小方天地。

　　萧玉略过他，直直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还未踏出半步，就被人轻轻阻拦，白日里为他诊治的医师将油灯放在他的手心，再帮助人缓缓合掌。

　　失去意识的萧玉只是任由对方摆弄，若是时间长了，就再次转身，朝着目标行进。没走两步，就又被人拉扯。老人风烛草露，看上去比起早时衰老许多。

　　嗓音低哑，破风箱般撕扯：“好好走，一定要记得那个人。”

　　没头没尾的话语落尽，老人松开了手。他似乎也不在乎对方是否能听懂，顶着迅速衰弛的皮肤背手转身。

　　而没了阻拦的萧玉仅仅只是呆滞地转身，脚步沉重，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外迈步。

　　背道而驰，再无交集。

　　*

　　泉水叮咚作响，水珠滴在裸露的石头上，又飞溅开来，构成一副肆意飞扬的画卷。

　　凛空山山清水秀，灵气充足，很适合养伤。封离将人安全送达之后，就率先告辞，原本他只是受了萧玉的嘱托，帮个小忙。事实上，他与洛渊根本不熟，况且近日皇城动荡，也许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自己收拾。

　　“殿下！”素衫大喊出声。但其实仔细听去，就能听出女子言语中的委屈。

　　洛渊扯起嘴角，有些无奈：“凶什么，只是让你先下山，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第二次听到对方赶人离开的话语，素衫更是生气。她一甩长发，青丝与发带随风飘摇：“可您身上还有伤，属下必须留在这里护法。”

　　自从上次未能成功阻拦萧玉带走洛渊，再次相见之时，看到这人身上浓厚的鲜血，素衫心有余悸，再也不敢放任主子孤身一人。

　　这次说什么她也不肯走了。

　　被缠得没法，可洛渊今日却是铁了心的要她走，说着，甚至来用力捶捶自己的胸口，以示自己毫无大碍。

　　“听话，你先下山，云霄殿由你来守，如果有人来犯，我怕其他人阻拦不住。况且男女有别，留你在此，我也不好疗伤。”

　　如果说第一句话素衫还能辩驳，说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不会那么容易中招，现如今还是殿下您的身体重要。而后半句话，却成功将她所有的理由堵死。

　　男女有别。

　　这意思就与嫌她碍眼没什么两样。

　　素衫只能飞快地撇开头，眨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然后用力一点头：“好，属下一定守好云霄殿。您要回来！”

　　当时的他们将承诺说得比千金更重，也未曾预料，谎言易碎，破镜难圆。

　　素衫没有守好云霄殿。

　　洛渊也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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