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

　　几名士兵围着篝火窃窃私语，“听说了吗，昨夜又有一支部落的首领提出返程，几句不妥惹怒了门罗大人，竟然被砍了脑袋！”
　　“现在减员这么严重，正是用人的时候。门罗大人为何下这么狠的手？”
　　“我阿爹跟着老萨满学过几年医术，被征召进了王帐。昨夜事发时刚巧轮到他给可汗切脉，”士兵环视四周，将声音压到极低，“那位首领在王帐中厮闹，说漠北死伤这么多人，其实一直在被戎凉和夏人利用，门罗大人听完大怒，连可汗求情都没能留下那位首领的性命。”
　　“这。。。怎么可能？”
　　“后来我阿爹到偏帐调药，听到门罗大人亲口对可汗解释，戎凉用漠北牵制夏朝，使其无力驰援雍州前线；夏人借漠北铲除异己，等交战双方拼至力竭时伺机上位；我们漠北则顺势而为，在此过程谋求自己最大的利益。三方原本就是相互利用，只看谁能笑到最后。”
　　“大人们忙着勾心斗角，我们明日却又是一场血战。那可是号称天下第一金汤的常山城啊，前年互市时我曾跟随首领去过一次，遮天蔽日的城墙角楼，哎。。”
　　士兵们齐齐叹息，暗想明晚此时，围着篝火而坐的还剩几人。

　　主帅云台上，沐孺可汗戎装端坐，明显心事重重。
　　“可汗可曾听说，百余年前曾发生过与今天极其相似的一幕？”门罗说道。
　　沐孺摇头回应。
　　“当时的燕地属于诸侯赵国。赵国在黄金部落的进攻下接连失地，国王不得不和亲乞降，将自己最美丽的女儿平乐公主嫁给黄金可汗。公主和亲的第三年，老可汗病逝，长子继位。虽然与新可汗的年龄相差无几，可平乐公主无法忍受相继嫁给父子二人的部落习俗，竟偷偷逃回母国。黄金可汗大怒，率军围困常山城近半年，城内饿殍满地。”门罗望着高耸的城墙，眼中闪着幽火，“最终，众叛亲离的平乐公主被逼上城头一跃而下，香消玉殒在万人眼前。黄金可汗感念一夜夫妻之恩，收殓公主尸体后撤去了围兵。常山城逃过一劫，赵国国王这才想起当初封女儿为平乐时惟愿其平安喜乐的初衷，伏地大哭。”
　　原本低沉的沐孺听后表情变得更加忧郁。
　　“可汗对我下令进攻常山城的决定怀有疑虑。”门罗说道，“您太天真了，竟然以为常山郡主会乖乖接受和亲的旨意。”
　　“既如此，我们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往应天城送去和亲国书，还展现出等候夏国皇帝圣旨的姿态？”沐孺颤声问道。
　　“离间战家与应天的关系，赢得进攻常山的道义，还等到了攻城拔寨的利器，云凌的计策一举三得，”门罗阴沉的笑道，“若论奸猾谁比得过夏人。”
　　身后传来草原士兵们狂热的欢呼，沐孺闻声回望，只见七座巨型投石车一字排开，仿佛七头擎天巨兽穿过远古的迷雾缓缓行来。
　　居中的那台投石车上，一员武将手中挥舞令旗指挥投石车阵，威风凛凛，竟是大凉畿卫军将领靳鲤！
　　漠北以夏国失信为由，大军气势汹汹开至常山城前。
　　从朝霞弥漫一直到晚霞升起，漠北发起了十余波攻击，均被守军击退，留下几排倒地的云梯和百余具士兵尸体。
　　“你们就这点能耐吗！”守将大声叫骂道，众人大笑。
　　“伤病减员再加上临阵换帅，这支漠北军团只怕也到了强弩之末。”樊岳说道。
　　“常山城防坚固，武库粮仓储备充裕，明月，咱们可以守住。”被战家后辈尊称三爷爷的白发老人说道。
　　“老供奉说得对，如今的事态还远未到死地，”樊岳趁机说道，“郡主交代的事情，请恕属下不能遵从。。。”
　　‘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地面震颤，众人齐齐变色，战明月瞬间回忆起巨灵关那日天崩地裂的情景，心中猛的一沉。
　　几人急忙登上城楼，还未及查明情形，悚然看到头顶飞过几块燃烧的巨石，越过高墙砸向城内，几处建筑触之即毁，只留下熊熊火焰。
　　战明月翘首望向城外，暮色渐起，遍野都是点燃的火把，七台若隐若现的巨型投石车在号角的指挥下，徐徐向前，密密麻麻的部落士兵如蚂蚁一般围在巨型投石车脚下，挥舞着手中弯刀，疯狂的嚎叫呐喊。
　　又有几块燃烧的投石飞来，仿佛携着毁灭天地的力量，凶狠的砸向常山城坚厚的城墙，顿时炸开无数碎石，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深坑，正居上方的守兵避之不及，身形一晃惨叫着跌下城墙。
　　“牧人怎么可能捣鼓出这些玩意儿，阿斌说的没错，云家必有资敌的行为！”三爷爷一拳狠狠锤向墙头，怒发冲冠道，“只恨当年，没有将这些居心叵测之辈斩草除根！”
　　“在那极西的大荒，星辰化为陨石坠落就是这幅壮阔的场景吧！”咆哮着飞来的灼烧巨石倒映在战明月越来越坚定的双眼中，“安生，原谅明月不能与你同游大漠草原！”
　　“郡主，宣威城破那晚，侯爷托付属下誓死护持您与世子妃！”樊岳跪在战明月身前，悲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明月，你想干什么？”三爷爷大声质问。
　　“纵使有诸多理由，常山郡主抗旨不尊却是事实。”战明月目现死志，“事到如今，明月只有以身殉城，才可保战氏百年清名！”
　　“糊涂！眼下常山城危在旦夕，就算你舍了性命，对战局又有何益处。”三爷爷提起长刀，“战家子弟皆在你身旁，我们一起杀到城破家亡，同样也是在保战家的荣耀！”
　　“怎会没有益处？”战明月束紧肩膀和手腕的护甲，单手持枪望向夜空，白色披风飘扬而起，“诸位可还记得百余年前的平乐公主！”
　　众人皆惊！樊岳瞠目欲裂，刚欲上前争辩已被战明月制止，“战明月以常山之主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我出城。。。”
　　诸将士悲愤难忍，就在此时，樊岳发现常山郡主前一刻如星光般闪亮的秀目闪过一丝茫然。
　　“你们听到了嘛？”战明月原本坚定无比的声音竟然颤抖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郡主何意。

　　靳鲤昂首站在巨型投石车顶，俯瞰整个战场，胸中生出掌控乾坤的豪迈，一扫压抑几个月的憋屈。
　　凭着妹妹晋封太子妃的关系，靳鲤一路青云直上。西凉进攻夏国的军事行动开始后，靳鲤自告奋勇。只等得胜还朝，封侯拜相都是水到渠成。
　　没想到西凉势如破竹的进攻渐被逆转，靳鲤所处的军团接连遭受重创。陈仓之败主帅被斩，靳鲤幸免于难；渭南之败，大凉近一年的战果几乎被连根拔起，畿卫军副帅拓宇自杀谢罪。靳鲤狼狈逃回盛京，战功没捞着分毫，还害了一场大病。坊间传闻靳鲤的病最危重时高烧不止、目不识人。后来慢慢好转，仍不敢听到诸如‘黑骑、宁王’等字眼，否则癔症就会复发。
　　靳鲤自认晦气，找来法师驱邪。法师一番施法后断言，靳鲤与雍州风水相冲，谋取功名只有换一方水土。
　　于是待到合谋燕州的计划开始，靳鲤又被委派了重任。牧人不擅攻城，靳鲤便在云家商道的掩护下潜入燕州，施展自己精于器械的才能，指挥云家改良制作的巨型投石车，配合漠北攻占常山。
　　“攻破天下第一金汤，陛下一定会记我头功。以后谁还敢小瞧本将军，哈哈哈哈！”靳鲤正笑得不能自持，忽然，一声幽幽的低吟传入耳中，靳鲤的身体如触电一般颤栗，仓皇四顾，下方操作投石车前行的士兵看到靳鲤手中的令旗没有继续发令，只得停下。
　　左右投石车顶的旗手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连连挥舞手中的旗子询问。
　　“你们。。。你们听到了吗？”靳鲤对着下方惶恐的唤道。
　　“将军，阵型太挤了！”下方操作投石车的士兵大声应道。
　　“这里是燕州，他们不可能在这里出现！”靳鲤暗自吃吃的念道。
　　“将军！侧方的炮车贴的太近，需赶紧发出指令啊！”士兵焦急的喊道。
　　绵长的军号终于清晰飘荡在常山战场之上，音质独特，世间唯有黑骑一家！
　　靳鲤手中的令旗跌落，双眼落泪，嘴角却扬起，带着诡异的笑容，忽然状若疯癫的嚎叫道，“黑骑。。。黑骑来啦！”
　　远处的山坡上，夕阳沉入天际的最后一抹殷红前，出现一名骑士。
　　“想说的话还没倾诉，想去的地方还未到达，”穆安生整理妥当全身的盔甲，并将十余部火铳架在特制的马鞍两侧。
　　“也许明天我会后悔，也许明天我已没有机会后悔！但是今日，我将遵从自己的心志，九死不悔！”穆安生吹响第三声号角后奋力丢掉金号，提起长柄横刀脚刺马腹，一人一马跃下山坡，冲向漠北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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